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丝绒，温柔而又沉重地覆盖了整个云霞关。白日的喧嚣与忙碌渐渐沉寂，只剩下巡夜士兵规律而单调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马厩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嘶鸣，更衬得这边关的夜，寂静而漫长。
凌霜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内，案几上摊开着那本泛黄的家传医册，旁边还放着苏芷白日里留下的一些关于“血竭”成分提取的推演笔记。烛火跳跃着，在她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帐内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与苏芷讨论时留下的气息——草药的清苦、墨香的沉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氛围。然而，当只剩下她一人时，白日里被刻意忽略或压抑的心事，便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无声地浸透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医册上某个复杂的药性配伍图，思绪却早已飘远。
她想起了苏芷。那个初来时被她视为“异类”，甚至因公主的信而深深戒备的女子。如今，却成了她在这孤寂边关最为亲近、最能触及她内心的人。
苏姑娘（这个称呼在她心中悄然转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她真的很不一样。
凌霜的脑海中浮现出苏芷专注实验时的侧脸，烛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小扇形的阴影，那般沉静，那般……吸引人。她想起苏芷解释那些“微生物”、“成分”时，眼中闪烁的、纯粹而明亮的光芒，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毫无保留的探索热情，与她自幼被教导的、遵循古法、谨守传承的医道，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互补。
她想起两人一同采药时，苏芷笨拙却又认真地辨认草药的样子；想起分享茶点时，苏芷对她亲手做的药膳露出的、略带惊讶却真诚的赞赏；想起星空下，苏芷用那种平静却笃定的语气说着“宇宙浩瀚”时，带给她的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安心。
与苏姑娘相处，她不需要伪装清高，不需要小心翼翼维持药王谷的体面，甚至……不需要刻意隐藏那份连她自己都觉得羞赧的、对兄长（江蓠）求而不得的苦涩。苏姑娘就像一面清澈而平静的湖水，倒映出她真实的模样，包容她所有的情绪，却从不妄加评判。
这种轻松与自在，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仿佛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找到了可以松弛的依托。
然而，这份日益深厚的情谊，却也勾起了她心底另一桩沉重的心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帐壁上悬挂的一柄装饰性的短剑——那是江蓠在她及笄之年所赠。冰冷的剑鞘，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蓠哥哥……
这个名字在她心尖滚过，带着一丝熟悉的、绵密的刺痛。
曾几何时，她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那道挺拔冷峻的身影。他是威震边关的大将军，是父兄罹难后她唯一的依靠，更是她少女情怀中，那个遥不可及却又深深依恋的梦。她努力研习医术，精进不休，不仅仅是为了继承药王谷的衣钵，更是隐隐期盼着，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他，能成为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可这份深藏心底的情愫，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从未得到过期待的回应。江蓠待她，永远是兄长对妹妹的呵护与责任，关切却不逾矩，亲近却带着距离。他的目光，或许会因为军情而凝重，会因为将士的伤亡而沉痛，却从未因她而流露出……如同她偶尔窥见的，他看向苏姑娘时，那深藏在冰冷表象下的、复杂难辨的专注与柔和。
是的，她看见了。
尽管江蓠掩饰得很好，但她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如何察觉不到那细微的变化？他默许苏姑娘参与军务，支持她推行那些“离经叛道”的医法，甚至在众人质疑时，不动声色地为其撑腰。那种信任，那种近乎纵容的支持，是她从未得到过的。
起初，这让她心中充满了酸涩与不甘，甚至加剧了她对苏芷的敌意。可如今，当她与苏姑娘真正走近，当她亲眼见证了苏姑娘的能力、心性与那份独特的魅力后，那份不甘与酸涩，竟奇异地慢慢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依旧敬慕她的蓠哥哥，那份源于血缘与多年依赖的情感不会轻易消失。但那种带有男女之思的、炽热的期盼，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另一种更为平和、更为清醒的认知所取代。
她与蓠哥哥，或许本就该是兄妹。他的世界是铁血沙场、家国天下，沉重而辽阔；而她……她的世界，或许本就不该只围绕着他一人旋转。药王谷的传承，济世救人的信念，还有……与苏姑娘一同探索的那片更为广袤、充满无限可能的医学新天地，这些，难道不也同样值得她倾注心血吗？
苏姑娘的出现，像一道强光，不仅照亮了她未曾想过的医道前路，也照清了她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与归属。
她渴望的，或许并非仅仅是蓠哥哥那遥不可及的垂青，而是一种真正的、被理解、被认可、能够自由施展才华、实现自我价值的生活。
而这一点，在与苏姑娘的相处中，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凌霜轻轻合上医册，吹熄了案头的烛火。帐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洒下几缕银辉。
她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澄明，却又带着几分释然后的淡淡怅惘。
放下一段执着了多年的心事，并非易事。那里面掺杂着少女时代最懵懂真挚的情感，有着家族变故后的依赖与寄托。但她也清晰地知道，有些路，走到尽头，便该转弯了。
蓠哥哥很好，但他属于更广阔的天地，也或许……终究会属于那个能与他灵魂共鸣、并肩翱翔的人。而那个人，会不会是苏姑娘……
这个念头闪过，凌霜的心微微揪了一下，却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约的祝福。
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她的心事，如同这边关的夜，深邃而复杂。但此刻，在这寂静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新的路径，在月光下隐隐浮现。那条路上，有药香，有未知的探索，有真挚的友谊，或许……还有属于她凌霜自己的、不一样的未来。
至于那份未曾宣之于口、也永不会再有结果的少女情愫，就让它埋葬在这边关的月色里，成为一段青涩而遥远的回忆吧。
她转身，走向床榻，步伐比往日多了几分坚定。明日，还有许多伤员需要诊治，还有许多医理需要与苏姑娘探讨。生活，终将继续向前。而她的心事，也已找到了安放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