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落下,墨滴在纸上洇开,如血渗土。林昭搁笔,卷起案上残稿,命仆备马启程。
天色阴沉,车驾出京三日,沿途州县渐见异象。道旁田亩龟裂,禾苗焦枯,农人伏地叩首,求官府放仓。有县令登城楼斥曰:“无旨开仓,即为谋逆!”挥旗驱役,箭镞森然对民。林昭驻马远望,未发一言,只取纸笔记其地名、官职、民情状貌,字字如刻。
至绍兴府界,景象骤变。道殣相望,尸横沟壑。一老妇坐于枯树之下,怀中婴孩已死,唇齿尽黑,腹如空瓮。老妇以指剜其子颊肉,塞入口中,咀嚼良久,泪尽血出。旁有幼童以草绳缚身,颈挂牌书“鬻儿换粥”四字,声嘶力竭,无人问津。
林昭下马,解囊中干粮予童。童扑地抢食,如饿犬争骨。林昭问:“城中何不开门纳民?”
童仰面,目无神光:“知府大人说,流民皆盗匪,入城必乱。盐商运米入仓,百姓不得见粒。”
林昭再行三里,见一破庙,门扉半倾,内有数十饥民蜷缩。一老者卧于草堆,气息微弱,见生人至,挣扎欲起。林昭俯身扶之,老者喘曰:“大人衣冠齐整,可是官?”
“暂未赴任。”
“那……可是能见天子的人?”
林昭颔首。
老者泣:“求您上本,说我们没偷没抢,只是饿……周崶锁仓三月,米价涨至三十文一升,百姓卖田卖女,仍不得活。前日萧山有人易子而食,官府说那是谣言,要抓造谣者……可我们亲眼见的啊!”
林昭默然良久,取笔录其言,逐字问之,使老者亲口述毕,按指印于纸角。又录沿途所见:某村十室九空,某县饿毙者日以百计,某仓外盐商私兵持械守门,百姓叩门求籴,反遭鞭笞。
入夜,宿于荒驿。屋漏风透,灯焰摇曳。林昭铺纸磨墨,始撰《浙东饥荒疏》。
首陈灾状:“浙东八府,赤地千里,人相食,野有殍,民不聊生,官若不见。”
次劾周崶:“闭城拒民,视百姓如寇仇;纵盐商囤积,使米贵如金;匿灾不报,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末请天听:“伏乞陛下遣使开仓,赈济灾民,严查漕粮去向,以存人道之本。”
书毕,东方微白。林昭将奏疏封入青布囊,亲携赴巡抚衙门。
衙前石阶高耸,两列衙役持棍立于门侧。林昭递上名帖,言有急疏上达。门吏接而未入,斜目打量:“尔非本省属官,何得越境言事?”
“疏为百姓,非为私利。”
“朝廷自有制度,非属官不得奏事,此例不可破。”
林昭正色:“若制度可容饿殍遍野,那这制度,便是吃人的刀。”
门吏怒,挥手欲驱。林昭立阶前,展疏朗诵。声如金石,字字入耳。
“……绍兴民掘白土为食,小儿啼哭无泪,母乳尽枯。有父杀子而炊,非为食人,只为延其妻女一命。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主政者安坐高堂,日设酒宴,与盐商分利,视万民如草芥……”
声传内外,衙中官吏皆停笔。百姓闻声聚来,围于辕门,哭声震野。有老妪跪地叩首:“青天大人,救救我们!”
一少年扑至阶下,抱林昭腿泣:“我娘饿死了,我爹卖我给屠户换半斗米……求您让天子知道,我们不是牲口!”
巡抚闻声,遣幕僚出问:“何人喧哗?”
幕僚见林昭衣着简朴,又闻其诵疏内容,冷笑:“一未任之官,妄议朝政,煽动民变,来人,将他逐出!”
衙役拥上,推搡拉扯。林昭不退,仍立阶前,声愈高:“我今日虽无官职,然天地有道,民心即天心!尔等可封我口,可阻我疏,然千千万万双眼睛看着,千千万万张嘴会说话!”
百姓齐呼:“我等愿为证!”“求大人收下此疏!”“天子若不见,我们就死在这里!”
混乱间,一人自人群挤出,衣衫褴褛,须发如蓬,年约六旬,步履蹒跚。至林昭马前,忽跪,从怀中取出一布包,塞入林昭手中。
“大人……若肯救我乡……此物……或有用。”
未待回应,转身混入人海,顷刻不见。
林昭启布视之,内藏铜牌一枚,长三寸,宽一寸,边缘磨损严重,正面铭文模糊,似有“军籍”字样,背面阴刻一“戍”字,笔力刚劲,非民间所用。牌身微弯,似曾折而未断。
林昭握牌良久,抬眼望向巡抚衙门。朱门紧闭,门环如眼,冷视众生。
他转身登马,未归驿馆,直趋城北。途中取《浙东舆图》展开,对照所记灾情,圈定三处重灾县:萧山、上虞、余姚。又取陈元直密信残片,以水润之,“屯田”二字再现。目光停于信底新得小条:“赵氏盐仓在萧山北岸,每月初七夜运,避巡检。”
初七……今日正是初六。
林昭收图入囊,勒马于道旁。西风卷尘,扑面如沙。他解下腰间旧玉佩,与手中铜牌并置掌心。一温润,一粗砺;一承家脉,一系民冤。
远处,一群饥民仍跪于衙门前,手持草茎,如持香火,向宫阙方向叩首。
林昭翻身上马,缰绳绷紧,马首转向萧山方向。
蹄声起,尘土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