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照在府衙石阶上,茶碗静置,水面微颤,映着天光云影。林昭踏出高槛未久,官道尽头烟尘骤起,一队铁甲快马破风而来,旗角翻卷,绣着“巡按”二字。为首者蟒袍玉带,面如寒铁,正是奉旨巡浙东的御史王炌。
百姓尚未散去,见状惊退。王炌翻身下马,立于阶前,展开黄绢圣谕,声如金石:“林昭,私设屯田,煽动饥民,延误赈济,致地方动荡。今奉圣命,即刻拘押,押赴省城听审。”
林昭立定,未辩一词。他目光扫过王炌袖口——其内侧一道暗纹,与周崶刀鞘铜扣上那“裴”字笔意相近。他不动声色,只低声向随从道:“南庄地窖,不可轻动。”随从垂首退入人群。
铁链加身时,林昭回望府衙。周崶立于门内,袖中密信已被茶水浸透,字迹模糊,然其眼神与王炌一触即分,如刀锋擦过。林昭心中了然:此人非为查案,实为收局。
囚车启行,百姓欲拦,被甲士推搡。林昭闭目,耳听车轮碾土,蹄声如鼓,心知此去非审,乃灭口也。
入夜,囚车抵绍兴府大狱。狱门启闭,铁锁铿然。寻常囚犯尽数迁出,独留一间牢房,四壁空荡,唯有角落蜷坐一人,衣衫褴褛,手脚俱戴重镣,肩头血渍斑斑,似曾受刑。
林昭被推入隔壁囚室。门锁落栓,狱卒退下,脚步声远去。他倚壁而坐,闭目不动,实则耳听八方。三更将至,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非皮靴,亦非布履,似软底革履踏于干草之上。片刻后,牢墙缝隙透入一丝异香,非檀非麝,清冷幽微,却令人神思微滞。
那香气渐浓,隔壁牢房铁栏轻响,锁扣微动。黑影一闪,一人翻入,手握短刃,直扑角落佃农。刀光未落,林昭猛然撞向铁栏,哗啦作响。刺客一惊,回首。林昭趁机高呼:“有刺客!”声未毕,狱卒提灯奔来,火光映照,刺客转身欲逃,与巡夜狱卒交手数合,终被击退,翻墙而去。
灯火纷乱中,林昭已抢步至佃农身前,将其护于身后。那佃农喘息不止,怀中滑落半张残纸,沾血浸墨,字迹模糊。林昭俯身拾起,就着火光细看,见其上断续写着:“壬字叁号……米换盐……赵仓夜运……知府签押……”末尾一行小字几不可辨:“……王御史收银三百两,香为信物。”
他指尖微颤,将纸片藏入袖中。再看那佃农,双目浑浊,嘴唇开裂,喃喃道:“他们烧了我家田……杀了我儿……我只说了那夜运米……”
林昭低声道:“你姓甚?何处人?”
“小人陈六,萧山陈家埭人……原是赵家佃户……”话未尽,头一垂,昏死过去。
天明,王炌亲至狱中提审。林昭被押至偏堂,铁链未除。王炌坐于案后,面色沉肃:“昨夜你勾结囚犯,图谋越狱,刺客即你所召。事已查明,不必狡辩。”
林昭抬眼,不慌不忙:“若我真欲越狱,何须待刺客相助?况那刺客所袭非我,乃陈六。大人既称‘事已查明’,可敢让陈六当堂对质?”
王炌冷哼:“一介乱民,不足为证。”
“不足为证?”林昭冷笑,“那他怀中血书,为何提及‘壬字叁号’?为何写‘米换盐’?为何记下‘赵仓夜运’与‘知府签押’?这些字句,与我呈交巡抚之账册完全吻合。若他是乱民,如何得知官盐私运之密?”
王炌神色微动,袖中手微紧。
林昭再进一步:“更奇者,昨夜刺客所携熏香,气味清冷,入鼻微麻,乃内廷特制安神香,仅三品以上官宦书房可用。而大人袖中,正有此味。若非此香为信物,刺客何以知机行事?”
堂中死寂。王炌猛然起身:“你血口喷人!”
“非我血口喷人。”林昭解下衣角,摊于案上,“昨夜香雾入牢,沾于我衣。大人可命人取香炉比对,若气味相同,便是铁证。”
王炌盯着那布角,额角渗出细汗。他忽而冷笑:“你妄图以衣角污我清誉?来人,将林昭押回牢中,三日后启程解送省城,沿途不得与外人接触。”
林昭被押出堂前,回首望了一眼。王炌正低头整理袖口,其内侧一抹暗纹,在日光下隐约可见“裴”字轮廓。
出堂未久,随从悄然靠近,低语:“垦民已得血书内容,口口相传,今晨已有百人聚于南庄外,称‘御史杀人灭口’。”
林昭颔首,低声道:“传话下去,三日内,不可轻举。待我寻得陈六亲族,取得田契与户籍为证。”
话音未落,狱卒疾步而来,喝令回监。林昭被推入牢房,铁门轰然关闭。
夜再至,风穿狱墙。林昭倚壁假寐,忽觉墙角草堆微动。陈六苏醒,挣扎坐起,从腰间残布中摸出一枚铜钉,钉帽刻“陈”字,递向林昭:“这是我儿临死前……藏在鞋底的……赵家田契编号……共九十七户……都被烧了……”
林昭接过铜钉,指尖摩挲刻痕。他忽然想起,前日离府衙时,那孩童所埋土堆中,亦有一枚相似铜钉,深埋未取。
两钉编号相近,皆属“壬字叁号”田册。
他凝视铜钉,缓缓将其纳入袖中暗袋。窗外月光斜照,映在铁栏上,如刀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