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文书送抵宫门时,天刚破晓。林昭立于丹墀之下,袖中指尖轻抚那封尚未拆阅的名单,掌心微汗。他昨夜未眠,亲笔誊定《清流共约》三份,分别藏于三名心腹随从怀中,分路送出。此刻,谢允与徐怀之应已得信。
朝钟响过三通,百官列班。礼部尚书出列,捧卷宣读新科考官名录。林昭凝神听罢,未等其退,便越步而出。
“臣启陛下,今科七名考官,四人出自河东裴氏、太原王氏门塾,二人曾任赵氏家学西席,一人与周崶同宴三载。此非选贤,实为门荫复辟。”
殿内一静。
兵部尚书当即出列:“林侍郎出身寒门,便不容他人参政?岂不更显偏私!”
林昭不看他,只对天子方向躬身:“臣所忧不在出身,而在公道。若考官皆出一门,纵无明弊,天下士子亦知其门难入。寒俊望而却步,直言者惧被黜,科举何异于私器?”
礼部尚书冷笑:“祖宗之法,向以资历为先。林侍郎欲改旧制,莫非以为前朝诸贤皆误国乎?”
“非攻前贤。”林昭声稳,“嘉和三年,河南解元陈默,策论直指漕运积弊,主考裴元度以其‘语涉讥讽’黜之。次年黄河决堤,正是其所言险段。若当年容直言,何至于民溺千户?”
殿中无人应声。
谢允此时出列,声音清越如击玉:“御史台愿以全体之名奏请:若考官不避亲嫌,我等宁辞监察之职,不敢污清议之名。”
他话音落地,七名工部郎官、三名户部主事齐步上前,拱手附议。徐怀之立于队列之中,未发一言,但其身姿挺直,目光如钉。
天子端坐不动,指节轻叩龙椅扶手。
一名老阁臣颤声开口:“尔等联名胁君,与结党何异?祖宗之法不可轻变,尔等欲乱纲常乎?”
林昭转向他:“昔汉武独尊儒术,可曾动摇国本?唐太宗广开科举,寒门登第者众,可曾天下大乱?今我朝以文治天下,若只许门阀子弟提笔,岂非自闭其门?”
“稳定为重!”另一阁臣厉声喝道,“骤改考官,恐天下士子疑虑,反损朝廷威信。”
“若不改,威信早已不在。”林昭取出一册旧档,“嘉和五年,浙东三县共报舞弊案十一宗,礼部查实七宗,然六人复任考官。百姓传言:‘金榜未开,银票先到。’此非危言,乃民心已失。”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臣非为攻一人,而在立一制。今呈《清流共约》,只列三事:一、考官须公示出身关联;二、门第亲属者须回避;三、设独立监试团,由非礼部官员与致仕学官组成。此约不点名,不论人,只论制。”
他将文书高举过顶。
“若陛下允此约,非独臣等信服,天下寒士亦知朝廷尚有公道。若拒之,则臣恐十年之后,地方无实才,朝中无敢言,新政尽成空文。”
殿中寂然。
天子终于开口:“林卿所奏,可有联署?”
谢允上前一步:“御史台全体监察御史,愿联名具奏。”
徐怀之身后数人同时出列:“工部七郎官、户部三主事,愿联署共约。”
林昭未动,只将手中文书再举三分。
天子盯着那册纸良久,忽问:“若依此制,谁来监试?”
“致仕学官十人,由翰林院旧臣推举;非礼部官员五人,由工部、刑部、大理寺各荐其一,都察院荐二。名单三日呈上。”
“你早有准备。”
“非臣一人。”林昭垂手,“此议酝酿月余,陈情者众。臣不过代为陈之。”
天子闭目片刻,再睁时目光如刃:“礼部所荐考官,暂行搁置。着都察院、翰林院共议监试团人选,三日内具奏。若有阻挠者,以妨贤病国论。”
旨下,百官叩首。
林昭退班时,肩头微沉。一名礼部主事擦肩而过,袖口掠过他衣襟,低语一句:“你赢了今日,赢不了三年。”
林昭未应,只将手中文书交予随从,命其速送翰林院备案。
退朝后,他直赴都察院。谢允已在堂中等候,案上摊着七份联署文书。
“监试团名单,得尽快定下。”谢允道,“礼部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林昭坐下,“先推五名非礼部官员。刑部李正言刚直,大理寺王推官通律,工部徐怀之虽不便出面,可荐其属下懂营造、水利者。都察院你我各推一人,务必避嫌。”
谢允点头:“致仕学官那边,我可联络三位老学正,皆非门阀出身,执教逾三十载。”
“好。”林昭取出笔墨,“名单拟好后,不署名,只编号。送三份,一份存都察院密档,一份交翰林院轮值学士,一份藏于工部库房铁匣——徐怀之认得那匣子。”
谢允抬眼:“你信不过宫中?”
“不是信不过。”林昭笔不停,“是信不过人心。今日旨意已下,明日若有人夜入禁中,毁一纸文书,便可翻盘。”
谢允沉默片刻,提笔写下第一人名。
林昭将写好的草单折起,放入袖中。起身时,忽觉袖口有异。低头一看,线头松了半寸,露出内衬一角暗红布料——那是他母亲病中亲手缝的里衬,洗过太多次,颜色早已褪淡。
他不动声色将布角塞回,整了整衣袖。
“明日朝会,监试团名单若被驳,我将再奏一事。”
“何事?”
“糊名誊录之后,增设‘盲评三轮’:初轮删去一切标识,由低阶官员通阅;二轮择优十之三,交中层官评等;三轮仅留卷文,无姓名、无籍贯、无师承,由监试团终审。三轮皆匿名,方保无隙可乘。”
谢允盯着他:“此举若成,门阀再难操控科场。”
“正是。”林昭声音低而稳,“他们今日退一步,明日必反扑十步。唯有制度立住,寒士才有出路。”
谢允缓缓将笔搁下:“你可知此举会招来多少恨意?”
“知道。”林昭看着案上墨迹未干的名单,“但比起天下人十年寒窗付诸东流,这点恨意,算不得什么。”
他转身欲走,门外小吏匆匆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林昭拆开,只扫一眼,眉心微动。
信上无署名,只有一行小字:“周崶昨夜离京,行踪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