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照,林昭踏下宫门最后一级石阶,袖中纸页微动。他未停步,径直登车归府。
入府后,他解下外袍,取出手臂内袋那封未曾拆看的密录。烛火映出纸上几行细字,墨迹新旧交错,显是辗转抄录多次。他逐句细读,目光落在“礼部郎中李维周”一名上,眉心轻蹙。此人三年前曾任江南乡试同考官,主司一房中式者,恰是裴元衡表侄之婿。而今此人已调任吏部稽勋司,掌官员升迁备案。
林昭将密录摊于案头,又取出近日朝会记录,对照反对科举改制诸人名录。其中三人,皆曾与李维周共宴于城南醉仙楼;另有二人,虽未赴宴,却于次日递呈奏章,措辞如出一辙。他提笔在纸上勾连数线,最终指向一处——西城永宁坊一座废弃会馆,原为河东裴氏在京别业,近年荒置,无人打理。
夜半,仆从奉茶入室,见书案一角压着一张炭笔草图,画的是街巷轮廓与屋宇分布,中央一点朱砂格外刺目。
翌日清晨,谢允悄然至府。
林昭迎其入书房,闭门落锁。他不语,只将密录与名单推至案前。谢允阅罢,面色渐沉:“李维周早已不在礼部,你如何得此消息?”
“徐怀之昨夜遣人送来。”林昭低声,“他还说,工部近月有三笔营造款项,经由两家空壳商号周转,最终流入一名退职书吏名下。那书吏,曾为裴元衡幕中记室。”
谢允冷笑:“他们倒是惯会藏钱。”
“更蹊跷的是出入痕迹。”林昭翻开一页,“我查了宫门登记簿,这几人近十日内,皆以‘巡查旧档’为由申领夜牌,进出时间错开半个时辰以上,看似无关,实则前后脚离宫。而出宫后行踪,无一报备。”
谢允沉默片刻:“你想怎么查?”
“你执御史台巡查之权,可调城防司夜巡记录,看这些人出宫后是否归家。若否,必有去处。”林昭顿了顿,“至于工部账目往来,我请徐怀之暗中协查,不动声色。”
谢允点头:“我可以办到。但你要明白,一旦被察觉,便是越权窥探同僚私行,哪怕你是侯爵,也难逃弹劾。”
“我不需确证,只求线索。”林昭道,“只要能坐实他们私下聚议,便足以说明问题。”
两人又议定联络方式:每日辰时,由林昭家仆向都察院递送一封普通文书,内夹暗记,示明有无新情。若有紧急,则改送一包陈年普洱,茶叶包角折两折。
谢允起身欲走,忽又回头:“你怀疑他们在策划什么?”
“不清楚。”林昭望着窗外,“但科举改制刚获准,反对之声便迅速集结,且行动齐整,绝非偶然。裴元衡虽未露面,他的影子一直在。”
谢允默然良久,终道:“我会盯紧。”
三日后,林昭命家中老仆换上粗布衣裳,背一筐木炭,每日午后来往于永宁坊一带叫卖。
首日无异。次日,老仆回府,附耳低语:“子时前后,有辆青帷马车自北巷驶入,停在会馆后门。下来一人,穿六品补服,帽檐压得极低,但我认出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王敬之。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四顾无人,才敲门三下。”
第三日,老仆带回更多消息:“又有一个人来,是户部主事赵承业,也是夜里来的。他下车时走得急,马车底部沾了泥,泥里嵌着一块碎铜片,像是族徽残角。我偷偷捡了回来。”
林昭接过那枚铜片,指尖摩挲边缘,果然有雕琢痕迹。虽磨损严重,但纹路走势隐约可辨——正是河东裴氏常用的云螭纹。
他将铜片置于灯下细看,又取出一张旧籍,翻至裴氏宗谱附图。比对良久,终于确认:此纹与裴家族徽一致,只是尺寸略小,应是车辕装饰所用。
当晚,谢允再度潜入。
他带来城防司夜巡简报:“王敬之、赵承业二人,连续三夜申领夜牌出宫,报称‘查阅边镇军报旧档’。可兵部档案房当值书吏作证,那几晚并无外官借阅记录。他们根本没去过档案房。”
“果真如此。”林昭缓缓道,“那他们出宫后去了何处?”
“巡更卒曾在西城角楼附近瞥见王敬之身影,但未上前盘问。至于赵承业……有人看见他乘轿往南而去,中途换了一顶无字号小轿,消失在坊间小巷。”
林昭将两条线索并列于案,又添上炭贩所绘路线图。五名官员,三次夜间出行,目的地皆指向永宁坊。而那辆青帷马车,虽无标识,但车辙宽度与工部登记的裴氏旧车相符。
“他们在集会。”谢允低声道,“而且刻意避开元城巡防。”
“目的呢?”林指叩桌,“是串联攻讦新政?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为何,都不能再等。”谢允抬眼,“要不要先奏明天子?”
“不行。”林昭摇头,“眼下只有行踪可疑,尚无实质证据。若贸然上奏,反被指为构陷同僚。况且……”他停顿片刻,“他们既然敢聚,必然已有防备。我们若动作太大,他们会立刻藏身。”
“那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盯。”林昭将所有文书收入一只乌木匣中,匣底设有暗格,“你我各自保持原有公务节奏,不显异常。待他们下次聚会,我要知道谁主持、议何事、有何部署。”
谢允起身,披上斗篷:“明日我再设法调取吏部李维周近月调档记录,看他是否接触过官员任免密卷。”
林昭送至院中,夜风拂面。远处鼓楼传来二更声响。
“小心行事。”他说。
谢允点头,身影隐入巷口黑暗。
林昭返身回房,将乌木匣锁入案底暗格。他吹熄烛火,立于窗前静望夜色。西城方向,一片沉寂,唯有更夫敲梆声断续传来。
忽然,他注意到街角阴影里,似有一人伫立良久。那人穿着寻常百姓衣衫,却始终未动,也不像候客模样。林昭凝神看了片刻,正欲唤仆查看,那人却转身离去,步履平稳,未发一言。
林昭未动,只将右手缓缓按在腰间玉佩之上。
片刻后,他重新点亮油灯,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个名字,圈出中间一个,墨迹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