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天空云层低垂,宫门尚未闭合。林昭立于都察院仪门前,手中乌木匣已交入案卷库封存,袖中却多了一道黄绫诏书副本。
诏令三司会审,权责分明。他未归府,径直步入值房,灯芯燃至半寸,墨迹未干的名录摊在案上。谢允已在等候,袍角沾着夜露,目光落在那五人姓名之上。
“王敬之昨夜遣人欲调兵部驿传档,被值守主事拒了。”谢允低声,“赵承业家仆今晨出城,带了两只大箱,巡栏拦下查验,只说是旧衣。”
林昭指尖轻点名单末尾:“李维周未动?”
“清晨到衙点卯,午后告病归家。稽勋司今日无人敢替他签押文书。”
林昭合上纸页,起身整衣:“你我分头行事。你持御史台令,即刻提调近三月夜牌出入记录,凡有涂改、漏登者,一律抄录备查。我去刑部,请他们准备拘传票签。”
谢允皱眉:“刑部尚书与裴相素有往来,怕不会轻易配合。”
“圣旨在上,他若抗命,便是同罪。”林昭语气平静,“况且,我们不是要抓人,只是依法办事。他们若不肯动,我就亲自去提。”
两人步出廊下,天色微明。风自北来,吹动檐角铜铃一声轻响。
辰时初刻,都察院签发首道联合查办令。林昭以左佥都御史身份领衔具名,谢允等七名御史联署附议,文书直送刑部、大理寺。不到两个时辰,刑部回文:准予拘传涉案人员协助调查。
午时刚过,三路人马同时出动。
谢允亲赴吏部档案房,翻检李维周借阅密卷的登记簿。原档果然缺失三日记录,但副册尚存,上有其私章印痕。他又调出夜牌申领簿,发现王敬之等人每次离宫,皆由同一内侍代为填写去向,字迹潦草,仅注“查阅旧档”,无具体房号。
与此同时,林昭坐镇都察院大堂,召见永宁坊巡更卒十余人。一名老卒忆起,曾见一辆青帷马车每逢初五夜间停于巷口,车上不悬字号,随从皆穿灰褐短衣,口音非京畿一带。
“有一回,我走近了些,车夫冲我摆手,说‘此地不便久留’。”老卒道,“我见他腰间佩了一枚铜牌,像是裴府旧仆用的样式。”
林昭记下细节,随即命人传唤曾在裴氏别业当差的数名家仆。其中一人供称,每月初五确有官员来访,由门房引至后厅密议,茶水由专人递送,旁人不得靠近。另有一人提到,李维周曾托他转交一封密信,收信人称“老管家”,实则是裴元衡府中执事。
消息汇总至案前,已是次日寅时。
林昭提笔拟奏,请旨搜查裴氏城南别业。理由列有三:其一,永宁坊会馆属裴族产业,长期闲置却频现灯火;其二,涉案官员多次前往,行踪诡秘;其三,已有证人口述其内藏匿文书。奏疏呈入宫中,未及两个时辰,批红回转:准。
巳时三刻,林昭率都察院、刑部共二十人抵达成安坊裴府别院。
宅门紧闭,锁链缠扣。开门的是两名老仆,神色慌张,称主人早已搬离,此处空置多年。林昭不语,挥手命人分头搜查。
正厅梁柱无异,书房书册蒙尘。直至后厢一间储物小屋,一名差役踢到墙根处地砖松动,撬开一看,内有夹层,藏有数封书信副本。
信纸泛黄,字迹确系赵承业所书。其中一封写道:“……科举改制势难阻,然可缓其行。请示某府,是否联络江南几位道台,以‘士心不稳’为由上疏劝止?”另一封提及王敬之提议:“若清流势盛,不妨散播谣言,言林某出身寒门,实为前朝余孽之后,动摇其根基。”
最要紧一封,乃李维周亲笔:“名单已备,共十三人,皆愿联名劾奏新政。待风声稍缓,即可发动。”
林昭将信收入锦囊,转身下令:“查封全宅,所有物件登记造册,严禁移动。派四人守在此处,昼夜轮值。”
回程途中,谢允已在路口等候。
“刑部答应明日提审王敬之。”他说,“大理寺也同意调阅近三年官员升迁备案,看是否有异常外放案例。”
林昭点头:“你再写一道弹章,不必指名道姓,只说‘有高官纵容门生结党,干预朝政,欺君罔上’。太学那边,可找几位讲官帮忙传阅。”
谢允迟疑片刻:“裴元衡至今未动,会不会另有布置?”
“他不动,是因为动不了。”林昭望着远处宫墙,“圣旨既下,他若反抗,便是公然抗命。如今只能默许,等我们出错。”
三日后,五名涉案官员尽数羁押。
王敬之在提审时辩称聚会只为饮酒论学,却被查出随身携带一份手抄名录,上列反对新政官员姓名与籍贯;赵承业家中搜出半烧残信,内容与夹墙所获一致;李维周则无法解释为何私自调阅多人履历,且无批文记录。
林昭将全部证据整理成册,连同口供、物证拓片一并呈递御前。
又两日,天子下诏:王敬之、赵承业、李维周等人结党营私,扰乱朝纲,即行革职,移交刑部定罪。其余牵连者共计十一人,暂停官身,听候查办。同时重订宫门夜牌制度,凡申领离宫者,须注明确切去向、同行人数及归时。
朝野震动。
数日后,都察院举行公议,六部官员可列席旁听。林昭亲自主持,逐一展示缴获书信、夜牌记录、仆役供词。有人质疑证据不足,谢允当场取出御史台备案的巡更日志,指出三人多次在同一时段出入禁地,轨迹重合。
议论渐息。
当日下午,太学内外张贴《永宁坊案始末录》,详述结党经过。学子争相传阅,街头巷议纷纷,皆言“奸党终得惩”。
裴元衡始终未出府门。
偶有门生求见,皆被挡于门外。府前车马稀落,昔日络绎不绝的拜帖堆在门房,无人拆阅。
这一日黄昏,林昭仍在都察院处理后续文书。案前堆满查封名录,烛火跳动,映得纸面字迹微微颤动。
他正欲起身换茶,忽闻外间脚步声响。
谢允快步进来,手中握着一封未拆的密报,眉头紧锁。
“工部刚刚送来急件。”他声音压得很低,“徐怀之昨日巡查漕渠,途中遭人推落河中,幸被随从救起。人无大碍,但……”
林昭抬眼。
“他贴身携带的一份治水图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