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声短促而急,林昭抬眼望向帐外,笔未停。他将刚写完的巡防新规折好,放入文书匣中,随即召周主事入帐。
“调出近十日粮道通行记录。”林昭开口,“所有押运人员名册一并送来。”
周主事应声而去,不多时捧来三册簿子。林昭翻开第一本,目光扫过每一行字迹,指节轻点纸面,逐一核对起运时间、路线、接引哨所。翻至第七页,他停住。
“北线第三批粟米,原定六日前抵达,为何延迟两日?”
“据报是风雪阻路。”周主事答。
林昭合上簿子:“可昨日战报提及,那两日雪势初歇,道路尚通。东岭斥候还曾往返三次。”
“这……”周主事迟疑,“确有出入。”
“传老校尉。”林昭起身,“再把负责接粮的三名伍长悄悄带来,单独问话。”
半个时辰后,老校尉先行入帐。林昭将簿子推至他面前,指着那条记录。老校尉眉头渐锁:“我问过其中两人,都说那日并未见粮车踪影,直到次日下午才从山口绕出。可押运官称路上遇险,不敢夜行。”
“遇险?”林昭冷笑,“灰岭沟一带昨夜尚有伏兵清剿残敌,若真有车队被困,岂会无人察觉?”
正说着,一名伍长被带进来。林昭不动声色,只问他当日接粮情形。伍长言辞流畅,说粮车迟到因大雪封道,押运小吏还曾与他争执延误责任。
林昭点头,让他退下。第二人也如法应对,无甚破绽。待第三人进帐,不过几句问答,那人眼神便闪躲起来,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
“你说粮车是午后到的?”林昭问。
“是。”
“从哪条道来?”
“走西谷旧道,绕了远。”
“可西谷旧道积雪最深,前日已有塌方通报,马车难行。”林昭盯着他,“你既在北哨当值,该知此情。”
伍长喉头滚动:“或……或是换了别的岔路。”
“哪条岔路?”林昭追问。
“我记不清了。”
林昭不再多问,挥手让他退出。待人离去,他对老校尉道:“此人必有隐瞒。盯紧他帐篷,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翌日清晨,老校尉匆匆入帐。
“人不见了。帐篷空着,只留下半袋粟米,米粒发黑,已有霉斑。”
林昭起身,随老校尉前往查看。掀开粮袋,一股酸腐气扑鼻。他捏起几粒细看,又翻检帐篷角落,发现土炕边缘有刮痕,似有人连夜挖开藏物后又掩埋。
“这不是普通的延误。”林昭低声道,“有人想让粮食坏在路上,或根本就没让粮车过来。”
回帐后,他当即下令:全营粮仓封闭,双人值守,钥匙分由军需官与巡营都头掌管;凡出库粮食,须有签押令与火漆印,缺一不可。同时命周主事启封战备账册,逐笔比对存粮进出数目。
午时未到,周主事神色凝重而来。
“南仓昨夜有人靠近栅栏,守卒听见动静追查,只捡到一块布条。另,今日原定由内地补给的三百石粟米,仍未出发——转运司昨夜接到兵部加急令,称道路不稳,暂缓输送。”
林昭沉默片刻,忽道:“放出消息,就说明日辰时将有大批粮车抵营,先送五百石,后续还有千石跟进。令各哨准备接粮,灯火通明,鼓号齐备。”
周主事一怔:“可并无粮车在途……”
“正要他们信以为真。”林昭眸光微沉,“若营中有内鬼,必会趁夜通风报信。”
当夜二更,一名传令兵换作便装,悄然摸向营门。刚翻过矮墙,数名暗哨跃出将其按倒。搜身时,在其贴身衣袋中寻得一张折叠纸片,上书四字:“粮道可断”,墨迹未干。
林昭接过残信,细看笔锋转折处,认出一种特有的顿挫写法。他取出一份旧档对照,正是三个月前调离边疆的后勤副使所用字体。
“此人已被调往京畿述职。”周主事声音压低,“怎会……”
“不是他亲自写的。”林昭打断,“是他教出来的人。裴元衡惯于安插亲信,步步为营。这一笔一划,是他在朝中伸过来的手。”
帐内烛火跳了一下。老校尉站在角落,拳头缓缓握紧。
“大人,若粮道真被截断,我们还能撑多久?”
“现有存粮,足支三月。”林昭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南北两条主道,“但敌人要的不是饿死我们,是要乱军心。只要一日不见粮车,将士便会疑虑,士气便会动摇。”
他提笔疾书两信。一封封好交予心腹骑兵:“快马送京,务必亲手交到谢御史手中。”另一封则注明“工部徐郎中亲启”。
“我在信中请谢允彻查该副使调任是否合规,尤其关注裴相府有无干预。另一封托徐怀之设法另辟运粮小道,不必宽,能走轻车即可。”
老校尉问:“若朝廷迟迟不决?”
“等不起,就不等。”林昭转身,“即刻起,全军进入二级戒备。非必要不出巡,轮防加密至两刻一换。另开临时粮库,让各哨主官亲眼查验存量。”
傍晚时分,九名哨官齐聚南仓。林昭命人打开三座库门,堆叠整齐的粮袋直抵梁顶。众人一一过目,神色渐安。
偏将也在其中。他盯着那些麻袋良久,终开口:“大人早有准备?”
“凡事预则立。”林昭答,“我不信天命,只信账目清楚,人心不慌。”
散去后,偏将 linger 在帐外,欲言又止。林昭看他一眼:“有话说?”
“若西戎真与朝中勾结……我们打的不只是仗。”
林昭没有回答。他走进中军帐,取出密信残片,放入铁匣,加锁,置于帅案下方暗格。
然后铺开一张新图。那是徐怀之早年绘制的边南地形草稿,标注了数条未通车马的山脊小径。他指尖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条蜿蜒南去的窄线上。
周主事立在一旁,低声问:“真要试这条路?”
“明日辰时。”林昭道,“派一队轻骑,带三日干粮,沿此线上山。不得张扬,不得鸣号,遇阻即返,遇通即记。”
周主事点头记下。正要退出,林昭忽然叫住他。
“把那半袋霉米取来。”
片刻后,米袋放在案上。林昭解开绳结,伸手探入深处,摸出一片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裴”字,极小,几乎难以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