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水师退兵的消息传开后,朝中再无人敢当面质疑新政。
林昭回到内阁值房时,天已微亮。案上堆着六部送来的急报,他一一翻开,江南三州春粮入库,较去年多出三成;朔州边军完成轮训,上报操演无误;岭南驿道修通两处险段,商队已可通行。他提笔在每份文书上写下“照准”二字,字迹平稳。
户部尚书亲自登门,递上今年春税清册。林昭接过翻看,一页页过去,眉头渐渐松开。税银比去年此时多收两成,其中新增垦田所缴占六成以上。户部尚书站在一旁说道:“地方官报,百姓如今争着认荒地,因知种了就有收成,不会再被豪强夺走。”
林昭放下册子:“那就继续放权到县,由县令主持分田,每亩登记造册,三年内不得转卖。”
“怕有人借机谋私。”
“查出来就处置。”林昭说,“去年我们罢免十七名县丞,今年若再有,不必奏报,直接革职押解来京。”
户部尚书点头退下。
午后,工部送来图样。徐怀之亲笔绘制的江防炮台改建方案,共十三处,皆依地形标注工料与工期。林昭逐一看过,在几处关键位置画圈,命人即刻传信徐怀之,按图施工,所需钱粮从新征税款中划拨。
谢允派了属吏来报,沿海三榷场开放半月,外族商队陆续入境,交易马匹、皮毛与药材。互市税收每日递增,已有八千余贯入账。林昭只问一句:“有没有欺压小商的事?”
“尚未发现。”
“若有,立刻查办,不管是谁的人。”
傍晚前,礼部递来国书。北方邻国遣使来朝,七日后抵达京郊。使者带来牛羊百头,称愿订通商之约。林昭批下“接待如例”,又加一句:赐使团居所于南驿,饮食从优,不得怠慢。
消息传出,民间已有议论。
城中街巷,百姓谈论最多的是屯田新政。穷户得了地,不再租种豪族田亩,一家老小能吃饱饭。孩童不必随父兄乞讨,可入官学读书。有老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听孩子背书,说是“林相活我一家”。
市集也热闹起来。粮食充足,米价回落,布匹、铁器销量大增。商旅往来不绝,客栈日夜开门迎客。有人算过,京城每月进出车辆比三年前多了近一倍。
林昭换下官服,独自出了府门。
他沿着街市走了一圈,听见摊贩高声叫卖,孩童追逐嬉闹,茶馆里有人讲起边关故事,说戍卒如今粮饷准时,冬天有厚袄穿,连家人也受照顾。他停下脚步听了片刻,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他登上了望京楼。
此楼在京郊高地,原是观景之所,少有人至。今日却不同。远处田野间阡陌纵横,新屋成片,炊烟袅袅升起。近处村落中,男女下田,老幼守院,村口学堂传来朗读声,正是《垦荒令》条文。
他站了很久。
风从南面吹来,带着泥土与青苗的气息。楼下有农夫赶车经过,车上装满新割的草料,骡子走得稳健。一个孩子跑过来问父亲:“我们家的地,以后也能一直种吗?”农夫笑着说:“当然,官府立了碑,谁也抢不走。”
林昭闭上眼。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母亲躺在床上咳嗽不止,药罐空了,债主在门外拍打木门。那时他刚醒来,还不懂这具身体的主人为何郁郁寡欢。后来才明白,不是没有才华,是没有出路。
现在不一样了。
他睁开眼,看见阳光洒在远处山脊上,边关烽燧静静矗立,没有狼烟。他知道那里每天都有巡兵来回,箭矢上架,粮仓满储,再不会有士卒饿倒在营中。
回到内阁,官员们已在议事。
兵部奏报北境无警,所有哨点正常传讯。工部称岭南新驿道进度超前,预计下月全线贯通。刑部提到各地诉讼减少,尤以土地纠纷为最,因田亩归属清晰,争执自然消弭。
林昭坐在首席,听着众人汇报。
一名老侍郎低声说:“如此变革,终究是动了根本。虽眼下安稳,日后若有灾年,怕人心浮动。”
林昭看着他:“三年前朔州断粮,我们亲眼见过饿兵拆屋烧火。今天他们能按时领饷,边境才能安宁。你说动了根本,可若根本本就不公,不动,难道等它自己塌了?”
老侍郎低头不语。
另一人开口:“科举新制选出的人,确有才干,但资历太浅,地方上官吏不服。”
“不服可以考校。”林昭说,“每月一次政绩考评,能者上,庸者下。谁若觉得委屈,可来京当面申辩,我亲自听他说。”
堂中安静下来。
片刻后,户部尚书起身,呈上一份总册:“这是三个月来各州汇总。新增自耕农四万一千余户,开垦荒地五万六千余亩,盐政整顿追回欠款八十万贯。国库现银可支五年军饷,无需加赋。”
林昭接过,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行小字:百姓献金助边,共计三千七百余两,附名单。
他轻轻合上册子,放在案头正中。
“从今日起,所有新政不再称‘试行’。”他说,“凡已推行之处,一律视为常法。六部各自拟令,下发各州,刻碑立户,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一时之举,而是长久之规。”
众臣起身应诺。
散会后,谢允派人送来一封密信。林昭拆开看了,是清源社成员在各地的见闻汇总。浙东有县令借新政扩权,被监察御史当场查实,押解进京;湖广有豪绅暗中买通里正,妄图篡改田册,证据已被截获。信末写道:清流之势已成,小人难藏。
他将信收入袖中。
当晚,他批完最后一份边镇奏报,吹熄灯烛,走出值房。夜风清凉,星月分明。远处宫墙静默,城中灯火零星未灭,那是商铺还在卸货,学子仍在读书。
他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去。
第二天,他照常上朝。
殿中气氛与往日不同。以往每逢议事,总有官员出列质疑,或言祖制不可违,或说百姓难教化。今日却无人反对。他说什么,众人便议什么,最终皆定为施行之策。
退朝时,一名老学士拦住他。
此人曾是裴党旧人,一向沉默寡言。此刻却直视着他,开口问道:“你真不怕将来被人清算?”
林昭停下脚步。
“我只做该做的事。”他说,“至于身后如何,不由我说了算。”
老学士看了他很久,终是叹了口气,侧身让路。
林昭走过长廊,步入内阁。
桌上已摆好新一批文书。他坐下,拿起第一份,是陇西送来的急件,说边境互市首日成交破万贯,牧民愿以良马换铁犁。他提笔批道:准行,增派官兵护市,确保交易公平。
写完,他放下笔,抬头看向窗外。
一只麻雀落在檐角,啄了两下瓦片,扑翅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