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案几上,青绸布包裹的《新政实录》第一册已被送往国子监。林昭换下昨夜未脱的旧袍,披上深紫官服,腰间玉佩轻响一声。他抬手扶了扶冠,走出内阁值房。
朝会刚开始,一名年轻给事中正朗声奏报江南水利进展。他说起浙西旧渠疏浚成效,引用《新政实录》中的数据。话音未落,殿内已有几位老臣交换眼神,低声议论。
“年岁不饶人,昨夜又熬到五更,今日如何听得清?”
“怕是连奏本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林昭坐在首辅位上,并未动怒。待那给事中说完,他缓缓开口:“浙西地形南高北低,水流自南向北入海。你方才说新开支渠可分流主河压力,却未提雨季水量激增时,北段地势低洼,易成倒灌。”
众人一静。
他继续道:“徐怀之当年勘测时记过一笔:若在第三弯道处加设闸口,平日闭合蓄水,汛期开启泄流,比开新渠更稳当。此策已试行两年,未出纰漏。”
工部侍郎立刻应声:“确有此事,档案尚存。”
殿中再无人低语。天子微微点头,示意继续议事。
散朝后,林昭召谢允与徐怀之至偏厅。桌上摆着一份手稿,封页写着《实务治国十策》。他将纸推向前:“这不是我一人所思。你们这些年查贪吏、修堤坝、核账目,每一策都有你们的血汗。”
谢允看着那行标题,眉头微动。
“新政不能随我入土。”林昭说,“我想办个讲习所,请陈先生主持讲学,你们二人协理。一个教监察断案,一个授工程民政。挑些肯做事的年轻人,把经验传下去。”
徐怀之翻了几页,抬头问:“若有人照搬套用,不顾地方实情呢?”
“那就教他们先学会看地图、问百姓、算钱粮。”林昭答,“不是背条文,是懂道理。”
谢允沉吟片刻,开口:“人选得公允。御史台可拟一份章程,从各道推举青年官员轮训,三年一期。”
“好。”林昭点头,“明日我就去见陈先生。”
三日后,陈元直亲自来到内阁。他须发尽白,步履却稳。手中捧着一封厚信,是竹溪书院数十名弟子联名所写。
他在林昭面前站定,打开信纸,念出其中一句:“先生白发临朝,犹念苍生,吾辈岂敢懈怠?”
林昭起身接过信,看了许久,只说了一句:“他们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学。”
陈元直将信留下,转身离去前说道:“我回书院准备讲义,十月便可开课。”
消息传开,朝中渐渐有了议论。起初有人说林昭培植私党,可听闻课程由三方共管,学员来自各地,便再难挑出毛病。
又有御史在朝房外对同僚叹道:“以前总以为相公恋权,不肯放手。如今看他日夜操劳,只为把事理讲明白,才知他争的从来不是位置。”
这话被谢允听见,他在午休时对身旁人说:“昔者以为相公争权,今方知其所争者,非位也,乃政之不坠。”
此语不出三日,已在士林流传开来。
又过了几天,林昭批阅边镇军报时忽然眼前一黑,笔掉在地上。随侍小吏慌忙上前,却被他抬手拦住。
“没事。”他靠在椅背上闭眼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去把奏本当大字本重抄一遍,案几也调高两寸。”
御医赶来诊脉,劝他减少事务,至少歇息半月。
林昭摇头:“眼可花,心不可盲。现在正是秋汛时节,河南河道巡查还没报上来,我不能走。”
御医无奈退下。
傍晚,内阁只剩他一人。烛火燃起,他翻开最新塘报,看到一处堤防出现裂缝,地方官请求拨款修补。
他提起朱笔,在文书旁写下批语:“此事交实务讲习所初阶学员拟策,呈我复核。”
刚写完,门外传来脚步声。谢允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
“第一批学员共三十六人,已从各州府选送到位。其中有六人曾参与岭南驿道修建,熟悉工程核算。”
林昭看了看名单,点了点其中两个名字:“这两人曾在浙东屯田时做过里正,了解基层。”
谢允坐下,低声问:“你会亲自讲课吗?”
“讲不了太多。”林昭说,“但每次课后,我会听汇报,提问题。只要还能说话,就不能让这些经验断了。”
谢允沉默一会儿,忽然说:“我们这些人,都在老去。”
“人会老。”林昭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可事不会。只要有人接着做,路就会一直往前。”
夜更深了,其他阁员早已回家。徐怀之送来一叠整理好的工程档案,说是备课所用。他放下东西就要走,林昭叫住他。
“等一下。”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图纸,递给徐怀之:“这是我在浙西画的第二版渠线图。后来改了三次,最后一版用了石基加固法。你拿去讲课时用。”
徐怀之接过图,手指抚过边缘磨损处,点了点头。
“你也早些回去。”林昭说,“别像我这样,熬到半夜。”
徐怀之走后,林昭重新打开那份塘报。他盯着“堤防裂缝”四个字,提笔写下第二条批语:“令巡河官七日内上报全段勘察结果,虚报者同罪。”
烛火跳了一下。
他伸手拨了拨灯芯,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