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逸几乎是哆哆嗦嗦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的官袍下摆被沿途的荆棘枯枝划成了布条,丝丝缕缕地垂落着,脸上、头发上沾满尘土,早已没了平日那位运筹帷幄、风度翩翩的幕僚形象,活脱脱一个逃难的落魄书生。
“这、这地方……阴气森森,怕是久无香火了……”徐逸的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颤抖,眼睛不安地扫视着庙内。
赵谨最后一个走进庙内,脚步虚浮。出发时数十名精锐亲卫,如今连同玄武在内,只剩下区区六人。
他们沉默地卸下马鞍,动作机械而麻木,其中一人从行囊中取出火石和一小截预备的蜡烛,费力地敲击了许久,才终于在几声微弱的火星后,点燃了烛芯。
“大人,喝点水,吃些干粮吧。”一名嘴唇干裂的亲卫递上水囊和一块硬邦邦的面饼。
赵谨接过,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那水囊和面饼在手中几乎拿捏不住。他这才意识到,从城破逃亡至今,他已是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全凭一股求生的意志在支撑。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巨大创伤,让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玄武,你的伤……必须再处理一下。”赵谨看向靠坐在墙边,正自行检查伤口的玄武。
玄武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大人不必挂心,真的只是小伤。末将早年行走江湖,比这更重的伤也受过数次,熬一熬就过去了。”
说着,他又从腰间那个似乎无所不备的皮囊里取出一个更小些的瓷瓶,瓶身沾着血污,看不清本来颜色。他咬开瓶塞,准备将里面略显珍贵的药粉倒在伤口上。
“我来!”徐逸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接过瓷瓶:
“行军布阵、斩将夺旗,我不如将军。但这疗伤敷药之事,早年游学时倒也略知一二。你且忍忍,我这手法生疏,怕是会疼。”
“有劳徐先生。”玄武低声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气音。
徐逸没有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清理着伤口周边的血污,然后用自己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内衫布条,重新为玄武进行包扎。他的动作很慢,却很稳。
待包扎完毕,徐逸又在角落里小心地翻找片刻,抱出一捧相对干燥的茅草,铺在神像基座旁:
“大人,您身心俱疲,先坐下歇息吧。我安排将士们轮流守夜,两个时辰一换。”
赵谨摇了摇头,在徐逸铺好的干草上坐下:“我睡不着。这一路奔逃,魂似离体,心悬半空。云香府……是我赵谨半生心血所系,如今竟在我手中丢失,万千百姓陷于贼手,我……我怎能安然合眼?”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深深的自责:“城中此刻……不知是何等光景?王户曹、李司狱他们……是否……”
“大人不必过于自责,亦不必过于忧心城中。”玄武包扎完毕,靠在墙边,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中气十足些:
“黄巾贼众虽趁虚而入,占了府城,但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得民心。若非大人此前将主力调往驰援陇川,府城何至于此?咱们只要暂避锋芒,联络四方,养精蓄锐,末将愿为先锋,必定助大人收复失地,一雪前耻!”
“玄武将军所言,正是眼下关键。”徐逸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对时局艰难的无奈:
“只是……朝廷法度森严,丢失城池乃是大罪。大人虽事出有因,但朝中……恐有小人借此攻讦。”
他看了一眼赵谨阴沉不定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说道:“此事关乎大人身家前程,关乎云香府能否顺利光复,我们必须筹谋周全,务必将此事对大人的不利影响,降至最低。”
赵谨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块硬面饼捏碎。徐逸的话,实实在在说到了他内心最深的忧虑之上。
丢城失地,按律当斩!即便朝廷念及旧情或形势所迫从轻发落,这仕途,恐怕也走到了尽头。这让他如何甘心?
“那……依先生之见,我等当下该如何行事?总不能坐以待毙,任由朝廷降罪,任由云香府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我赵谨……愧对皇恩,愧对云香父老!”
徐尘沉吟片刻:
“大人仁心爱民,时刻不忘百姓,此乃云香之幸,亦是大人他日重整旗鼓的根基。依在下浅见,我们当分三步而行。”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联络与求援。我们必须尽快设法与周边郡县,尤其是与大人交好的几位府伊郡守,都尉取得联系,互通消息,陈明利害。黄巾之乱非我一府之祸,乃天下痼疾,唯有联合起来,方能遏制其势。”
“同时,立刻派出得力人手,携带大人亲笔书信,前往州府乃至京城,向刺史大人、向朝廷呈报云香府真实情况。信中需详细阐明府城失陷之缘由——乃是因大人顾全大局,分兵援救陇川,致使府城空虚,为贼所乘。更要着重强调大人在城破前后,如何积极组织抵抗,如何于万军之中奋力搏杀,最终为保有用之身,以图后效,方才不得已撤离。”
“言辞务必恳切,既要勇于承担责任,不推诿过失,又要清晰表达誓死收复失地、报效朝廷的决心。此为‘表功’与‘辩罪’并举。”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招募流散旧部、忠勇之士,秘密组建一支忠于大人的大军。同时,派遣机警可靠之人,潜入城中,联络尚且忠心的旧吏、士绅,打探黄巾贼兵力部署、物资囤积、头目动向等虚实,绘制城防详图,为日后里应外合、收复府城做好万全准备。此为‘藏锋’与‘蓄势’。”
最后,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眼神变得格外明亮:“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借力与立功!”
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大人可还记得,半月前,州内黄巾势大,刺史大人已抽调本州精锐及周兵马,合计数万之众,组建平叛大军,其首要目标,便是剿灭盘踞在云香府至陇川一带的这股黄巾主力……”
赵谨闻言,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道精光!
徐逸继续道:“大人,您身为云香府府尹,虽暂时失城,但您对本地地形、民情、贼势的了解,是州内大军亟需的!只要我们能尽快与韩都督取得联系,献上地图、情报,并率领我们暗中组建的大军协同作战,在此次围剿黄巾贼的战斗中有所建树,立下功劳……”
“那么,收复云香府的首功,必然有大人一份!届时,不仅丢失城池之过可以大大减轻,甚至……运作得当,还能因‘临危不乱、策应王师、克复故土’之功,受到朝廷嘉奖!此乃‘将功抵过’,乃至‘转危为安’之上策!”
徐逸的话语,条理清晰,层层递进,原本弥漫在破庙中的绝望与颓丧之气,似乎也被这番洞彻局势的谋划驱散了不少。
赵谨听罢,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这位幕僚果然不同凡响。
赵谨深吸了一口气:“就依先生之策……明日天亮,我们便分头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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