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的督办官员姓周,是个面容精干的中年人。他带来了工部的标准图样和严苛的工期,要求刘家坳的“示范工坊”必须在开春前,产出足够装备京畿三大织造局的改良织机。
表面上看,山谷前所未有的驯服。匠人们依照“普及版”图纸,日夜赶工。木料切削声、榫卯敲击声不绝于耳,一派热火朝天。周官员捋着短须,对眼前的高效颇为自得,报告里满是“教化有功”、“匠人归心”的溢美之词。
他看不见的,是夜晚。
密道的入口,藏在溪边一座不起眼的石磨盘下。每当夜幕深沉,积雪映着微光,王石头、铁蛋等核心匠人便会悄无声息地潜入,如同水滴渗入大地。他们去往的,是散落在周边村落、由漕帮暗中经营的地窖、祠堂甚至废弃窑洞。
那里,点燃的油脂火把光线昏黄,却照着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泥腿子的农民、手上布满老茧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模仿。
“看好了,这‘龙门榫’的咬合,官家图纸上只要求七分力,留三分余量以防崩断,看似稳妥,却也限制了织机速度。”王石头压低声音,手中刻刀精准地削掉一小片木料,“但若在这里,暗藏一个‘回环扣’,借力打力,便能用到九分半,织梭往复快上一倍不止,机架还更稳!”
他演示着,普通的织机零件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组合起来,发出一种比官造织机更绵密、更有力的轻鸣。这便是“精研版”的核心——不是材料的差异,而是结构力学理解上的天壤之别。
小翠则负责纺织的“秘传”。她在教妇女们如何通过调整纬线的松紧和投梭的节奏,在看似普通的平纹布基础上,暗藏更加耐磨的隐条纹,或者织出如水波流光般的暗纹。这些技巧,官造工坊的严格流程里绝不会记载,全靠手感和心传。
“记住,这‘水波纹’的诀窍在呼吸,”小翠的手轻柔地引导着一位年轻姑娘的手腕,“心静,手稳,气匀,线才能活。”
刘远洋则更像一个思想的播种者。他不再局限于具体技艺,而是在地窖的昏暗中,讲述着“标准”与“优化”的区别,“效率”与“潜能”的差异。
“朝廷要的是整齐划一,便于管理,稳定产出。这没有错。”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但我们追求的,是物尽其用,是让每一根木头、每一缕丝线都能发挥出它最大的灵性。官家的‘标准’是尺子,量得出长短,量不出深浅。我们的‘精研’,是往下扎根,根扎得越深,上面的树才能长得越高,越不怕风雨。”
听众们沉默着,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们大多是底层民众,一辈子被各种“规矩”和“标准”束缚,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们,在“标准”之下,还有一片可以自由生长的广阔天地。
消息也开始通过漕帮的隐秘网络,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的地方官急于政绩,强征民夫仿造织机,却因不解其理,造出的机器故障频出;有的地方豪绅试图垄断新技术,抬高工价;但也有的地方,出现了像刘家坳一样的地下火种,一些得到真传的匠人,已经开始尝试用这些原理改良水车、犁具。
雪依然覆盖着山谷,一片洁白无瑕。周官员看到的,是这平整的雪原,象征着秩序和服从。
但他不知道,在这厚厚的雪层之下,无数坚韧的根茎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向着大地的深处,向着更远的地方,疯狂蔓延、交织。它们沉默地汲取着养分,积蓄着力量,只待冰雪消融,便要破土而出,染绿整个原野。
刘远洋站在工坊门口,看着周官员满意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又回头望了望那看似寻常的石磨盘。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