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静得吓人，连雪花飘落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只有张婆子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的闷响，一声重过一声。她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原本沟壑纵横的脸颊此刻涨得通红，额间早已撞出一片青紫，渗着细密的血珠，却依旧像疯了一般拼命磕头求饶。
“王妃饶命！安王妃饶命啊！”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的辩解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刺耳，“都是三少夫人！是沈清柔逼老奴的！她说只要能污蔑了安王妃的名声，事成之后就给老奴一百两银子，还说能保老奴全家衣食无忧……老奴一时糊涂，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求王妃开恩，饶了老奴这一回吧！”
每说一句，瘫坐在地的沈清柔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竟白得像张纸，毫无血色。
她身下的泥雪混合着枯草，将那身精心挑选的水红色撒花软缎裙染得一塌糊涂，裙摆上的泥点如同墨渍般刺眼。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垂鬟分肖髻早已散乱，几缕乌发黏在汗湿的脸颊上，斜插的赤金点翠步摇歪在一边，珠串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轻轻晃动，平添了几分狼狈。
“胡说……她胡说！”沈清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狂风摧残的残枝，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伸出枯瘦的手指想去抓安王妃的衣角，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母妃，您信我，我没有！是她自己贪财，编造出这些谎话来污蔑我，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啊！”
安王妃却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般，猛地甩袖避开，那力道之大，竟让沈清柔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回泥地里。
“好个永昌伯府的好媳妇！好一个心思歹毒的妇人！”安王妃气得浑身发抖，华贵的织金鸾鸟纹披风随着她的动作扬起，眼底的怒意如同燃着的烈火，“竟敢在我安王府的地盘上，借着赏梅的名头，做这等栽赃陷害、颠倒黑白的下作事！你不仅污蔑本妃，还想毁了清辞的名声，心肠怎就这般歹毒！”
围在暖亭外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此刻都纷纷摇头，看向沈清柔的目光里满是失望与鄙夷。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先前瞧着沈三少夫人模样周正，嘴也伶俐，没想到竟是这般蛇蝎心肠。”
“可不是嘛，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能这般陷害，可见平日里的温婉都是装出来的。”英国公夫人皱着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方才要不是张婆子突然招供，我们差点就被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还真以为安王妃和沈王妃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我就说不对劲，沈王妃素来端庄持重，怎么可能做出苛待庶妹、私藏珍宝的事，原来是被人倒打一耙。”先前跟着沈清柔帮腔的几位夫人，此刻早已没了方才的底气，一个个悄悄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安王妃迁怒。
沈清柔慌乱地环视四周，那些曾经或是温和、或是赞许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剥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体面都不留。那目光里的鄙夷、厌恶，还有一丝后怕，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突然尖叫一声，猛地爬起来，像一头失控的野兽般扑向站在暖亭边的沈清辞。
“是你！都是你害我！”她的声音尖锐刺耳，状若疯癫，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露出扭曲的面容，“若不是你处处压我一头，若不是你抢了我的王妃之位，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沈清辞，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沈清辞身边的大丫鬟玉珠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双臂张开，死死地拦住了扑过来的沈清柔。玉珠的力气本就不小，此刻更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任凭沈清柔如何挣扎、抓挠，都没能再往前半步。
沈清柔被拦在原地，只能拼命挥舞着双手，指甲尖利，却连沈清辞的衣角都碰不到。
而沈清辞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连衣角都没动一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淡淡的平静，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她毫无关系。
“我害你？”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梅枝上一般，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疯狂挣扎的沈清柔瞬间僵在原地，“是我让你买通张婆子，让她在众人面前污蔑我苛待庶妹、私藏海外奇珍？是我让你编造那些子虚乌有的谎言，煽动各位夫人对我心生不满？还是我逼你，让你在安王妃的寿宴上，做出这等自毁前程的蠢事？”
她缓缓弯腰，从脚边拾起那个被沈清柔扔在地上的海螺。海螺表面光洁，带着淡淡的珠光，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海外奇物，倒是让我看清了很多事。”沈清辞轻轻摩挲着海螺的纹路，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看清了人心的险恶，也看清了某些人内心深处的嫉妒与贪婪。”
这边的闹剧已经持续了许久，安王妃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端庄。
“来人。”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送沈三少夫人去西跨院的厢房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今日之事，关乎我安王府的名声，也关乎沈王妃的清誉，本妃定要向永昌伯府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两名身材粗壮的婆子就从人群后走了出来，她们是安王府的婆子，平日里专管府中惩戒之事，下手向来有分寸。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还在挣扎的沈清柔，不顾她的哭喊与反抗，强行拖着她往外走。
“不要！放开我！我是被冤枉的！”沈清柔拼命扭动着身体，头发散得更厉害了，赤金点翠步摇从发髻上滑落，“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珠串断裂，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像一颗颗散落的眼泪，“母妃，您救我啊！姐夫，救我！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她朝着人群中永昌伯府的方向哭喊，可永昌伯早已气得脸色铁青，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她；三少爷沈子瑜则是一脸的难堪与失望，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有人再信她的话，也没有人愿意再为她求情。
曾经与她交好的几位贵女，纷纷别过脸去，眼神躲闪，不愿与她有任何牵扯；曾经夸她伶俐懂事的夫人们，此刻都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低声议论着她的不堪。
张婆子也被两个小丫鬟拖了下去，一路走一路哭喊求饶，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梅林深处。
安王妃转过身，看向沈清辞，脸上的怒意褪去不少，语气也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歉意：“清辞，今日让你受委屈了。都怪我没能提前察觉，让这等小人有机可乘，在府中闹出这等丑闻。你放心，本妃绝不会轻饶了她们，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周围的几位夫人也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沈清辞。
“沈王妃受惊了，好在有惊无险，没让那小人的奸计得逞。”
“是啊，幸好沈王妃早有准备，不然今日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那海螺也真是神奇，竟能成为证物，帮沈王妃洗清了冤屈。”
沈清辞对着众人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恶意的栽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多谢各位夫人关心，也多谢母妃主持公道。清辞无碍，只是让大家看了一场笑话。”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沈清柔被拖走的方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那个曾经在沈府里，处处与她争抢、事事与她攀比的庶妹，那个总想着取代她、毁掉她的沈清柔，终于在自己的贪婪与嫉妒中，一步步把自己作到了尽头。
梅林里渐渐恢复了说话声，只是再也没人有心思欣赏那些傲然绽放的梅花。所有人都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刚才那场惊天逆转的闹剧，言语间满是对沈清柔的鄙夷，还有对沈清辞的同情与赞许。
沈清辞将手中的海螺轻轻放回身旁的紫檀木匣中，合上匣盖，动作轻柔而缓慢。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她缓缓转过身，迈步走出了暖亭。外面的雪花还在轻轻飘落，一片一片，温柔地落在她的肩头、发间，带着淡淡的凉意，却让她觉得格外清醒。
寒风吹过梅林，带来一阵淡淡的梅香，清冽而芬芳。沈清辞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披风，目光望向远处的天际。雪色苍茫，天地间一片洁白，仿佛能洗净所有的污秽与不堪。
她知道，经此一事，沈清柔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一个在王府寿宴上栽赃陷害亲姐姐的女人，往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再也抬不起头来。而永昌伯府也会因为这场丑闻，颜面扫地，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元气。
至于她自己，虽然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但也借着这个机会，彻底看清了身边人的心思，也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沈清辞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暖亭里的喧嚣还在继续，那些议论声、安慰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沈清辞却觉得无比平静，仿佛与这喧嚣的世界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沿着梅林间的小径，缓缓向前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微微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花便化作细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打破了天地间的沉寂。沈清辞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雪花依旧在飘落，却似乎比刚才小了一些，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几缕微弱的光芒，落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很快又消散在寒风里。
这场风波，终于结束了。而她的人生，也将翻开新的一页。往后的路，或许还会有风雨，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沈府嫡女，她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去面对一切未知的挑战，守护好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
沈清辞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如同寒梅初绽，清冷而绝美。她转过身，朝着王府的方向走去，步伐坚定而从容，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肩头的雪花依旧很轻，很凉，却再也冻不透她那颗历经风雨、愈发坚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