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的夜宴，是扬州城顶流圈层的盛会，奢华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其盛况。
朱红鎏金的廊柱下，悬挂着数十盏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透过雕花灯罩洒下，将庭院里的琼花映照得愈发莹白。穿堂而过的风裹挟着晚香玉的甜润，与厅堂内弥散的龙涎香交织，酿成一种令人心醉的馥郁。正厅之上，一盏硕大的水晶灯盏悬于梁间，数百片切割精良的水晶折射着烛光，将整个厅堂照得亮如白昼，连地砖缝隙里的雕花也清晰可见。
歌姬们身着水袖罗裙，跪坐在锦垫之上，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弦音清越婉转，时而如流泉漱石，时而如私语缠绵，低低萦绕在宾客耳畔。案几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琉璃盏中盛着琥珀色的佳酿，蒸汽氤氲间，蟹粉狮子头的醇厚、水晶虾饺的鲜甜、佛跳墙的浓郁，种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欲大动。
江家主母王氏一身石青色绣缠枝莲纹的褙子，头戴点翠嵌珠钗，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得恰到好处。见沈清辞携侍女步入厅堂，她立刻快步迎上前，亲热地挽住沈清辞的手腕，指尖的蔻丹色泽鲜亮，触碰到的衣料是上好的云锦，细腻顺滑。
“王妃娘娘肯赏光驾临江府，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连这满堂的景致都添了三分灵气。”王氏的声音柔婉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络。
她亲昵地引着沈清辞往主位走去，沿途的女眷们纷纷起身行礼，裙裾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们的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有好奇——好奇这位传闻中深得靖王宠爱的王妃究竟是何模样；有羡慕——羡慕她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得偿所愿；更多的却是小心翼翼的打量，像是在评估这位不速之客的深浅，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沈清辞一身月白色绣银丝兰草纹的宫装，头上仅簪了一支羊脂玉簪，素净淡雅，却难掩周身的贵气。她从容颔首回礼，神色温和却疏离，目光淡淡扫过众人，不刻意攀谈，也不显得傲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王氏与几位夫人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沈清辞的神色。见时机差不多，她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身旁的贴身侍女心领神会，立刻捧着一个雕花木匣上前，紫檀木的匣子上镶嵌着细碎的螺钿，流光溢彩。
侍女将木匣轻轻放在沈清辞面前的案几上，缓缓打开。霎时间，满堂的目光都被匣中之物吸引——那是一整套东珠头面，包括发簪、步摇、钗环、耳坠，一应俱全。每一颗东珠都圆润饱满，色泽莹白中泛着淡淡的粉晕，宛如凝脂，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是极品。
“王妃娘娘初次驾临扬州，妾身也没什么好孝敬的，这副东珠头面是早年偶然所得，今日便借花献佛，还请王妃笑纳。”王氏的笑容依旧温婉，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热情。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这套东珠头面的价值，在场的女眷们都心知肚明，单是其中最大的那颗东珠，直径便足有指甲盖大小，这般品相的东珠本就罕见，更何况是一整套三十六颗，价值连城，足够买下扬州城最繁华的整条街的铺子。
沈清辞端坐在椅上，神色未变。她拿起手边的素色绢帕，轻轻垫在指尖，拈起一支镶嵌着三颗东珠的发簪，细细端详。发簪的簪杆是纯银鎏金，雕刻着缠枝莲纹，工艺极为精湛。
就在这时，只有她能看见的直播间里，弹出了几条鉴定信息：
【北海极品东珠，每颗直径均超十二毫米，质地纯净，无一丝杂质，为东珠中的上品】
【镶嵌工艺精巧，银鎏金的技法与纹样疑似内务府造办处流出的样式，非民间工匠所能仿制】
【按大胤朝《舆服制》规定，此等规格的东珠头面，逾品阶甚多，非亲王正妃不可僭用】
沈清辞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温润的东珠，片刻后，她缓缓放下发簪，将绢帕叠好放回原处。
“江夫人的好意，本妃心领了。”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只是这东珠品相太过出众，质地贵重，本妃年纪尚轻，性情也素来简淡，实在压不住这等珍品，恐折了福气。”
王氏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又笑道：“王妃说笑了，您身份尊贵，容貌倾城，这等俗物也只有您才配得上，怎么会压不住呢？”
沈清辞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水的清冽冲淡了些许席间的腻味。她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氏，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笃定：“江夫人有所不知，《内务府舆服制》中有明确记载，东珠直径逾十毫米者，唯亲王正妃可佩戴，且数量不得超过十二颗。这套头面共三十六颗东珠，每颗直径均超十二毫米，已然逾制。本妃虽受王爷宠爱，却也不敢僭越祖制，还请江夫人收回这份厚礼。”
话音落下，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原本婉转的琵琶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惊愕。谁也没想到，沈清辞竟然对《舆服制》如此熟悉，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指出这套头面逾制，丝毫不给王氏留余地。
王氏的笑容僵在脸上，脸色微微发白，握着帕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勉强笑道：“是妾身考虑不周，竟忘了这层规矩，让王妃见笑了。”
“无妨。”沈清辞轻轻摆了摆手，目光缓缓扫过席间的女眷们，像是随口提起一般，“倒是诸位夫人身上的南洋豆蔻香，很是别致。前日本妃与王爷途经城外一处茶棚歇脚，也曾闻到过相似的香气，当时还觉得奇怪，荒郊野外的茶棚，怎会有这般名贵的香料。”
此言一出，席间几位原本神色自若的夫人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抬手掩了掩衣袖，眼神闪烁，不敢与沈清辞对视。南洋豆蔻香价格昂贵，一两香料便价值百两白银，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更别说荒郊野外的茶棚老板娘了。
王氏的指尖已经冰凉，她强作镇定地打圆场：“扬州女子素来爱打扮，这南洋豆蔻香气味清新，留香持久，城中不少夫人小姐都爱用，倒也不算稀奇。”
“是吗？”沈清辞微微挑眉，笑容浅淡，却带着一丝探究，“可那茶棚的老板娘，衣着朴素，言谈间也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却能用得起这般名贵的香料，实在令人费解。”
她的话音刚落，男宾席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萧北辰放下手中的酒杯，琉璃盏与案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着玄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江会长，”萧北辰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江文渊身上，声音低沉有力，穿透了席间的寂静，“去年扬州的盐税账目，做得倒是漂亮。”
江文渊是江家的掌权人，也是扬州盐商的会长，此刻正与几位官员谈笑风生。听到萧北辰的话，他立刻起身躬身行礼，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王爷过奖了，为国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分内之事？”萧北辰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节奏缓慢，却像是敲在众人的心上，“本王倒是听说，淮北盐场去年因遭水患，减产三成有余。可扬州的盐税却分文未少，甚至比往年还多了些许。江会长莫非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能让减产的盐场变出更多的盐来？”
这话一出，席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盐税之事本就敏感，萧北辰这般直接点破，显然是来者不善。在场的官员们纷纷低下头，不敢插话，生怕引火烧身。
盐运使李德全坐在江文渊身旁，见状赶紧打圆场，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王爷有所不知，江南盐商素来团结，淮北盐场减产，江南的盐商们便互帮互助，调剂余缺，才勉强凑够了税收，倒也不是什么点石成金之术。”
“互帮互助？”萧北辰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李德全和江文渊，“本王看，是互相做账，欺上瞒下吧？”
江文渊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连忙抬手擦拭，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王爷明鉴，账目都是按规矩记录，经得起朝廷查验，绝无欺瞒之事。”
“是吗？”萧北辰没有再追问，只是端起酒杯，仰头饮尽，眼底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女宾席这边，沈清辞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扇面上绣着浅淡的兰草，清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她像是没听到男宾席那边的剑拔弩张，继续说道：“说起来，那茶棚的老板娘也是个妙人。虽身在乡野，却谈吐不俗，用的香料价比黄金，却甘心在荒郊野外卖茶谋生，倒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王氏紧绷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可惜啊，本妃前日回城时，又途经那处茶棚，却听说老板娘已经不在了。有人说，她是想不开，服毒自尽了。”
“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寂静。一位穿着粉色罗裙的年轻夫人，手中的玉箸不慎掉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脸色惨白，慌忙俯身去捡，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连带着裙摆也晃动不已。
王氏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温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等山野间的晦气事，王妃还是少提为妙，免得扰了席间的雅兴。”
“也是。”沈清辞微微一笑，像是认同了她的话，转而提起了别的话题，“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还是说说盐神庙会的事吧。听说今年盐神庙会的香油钱，要比往年增加三成？不知是何缘故？”
盐神庙会是扬州盐商牵头举办的盛会，香油钱历来由盐商们分摊，最终大部分都会流入江家的口袋。沈清辞这话一出，王氏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宴席后半程，气氛明显凝滞下来。男宾席那边，萧北辰不再言语，却始终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江文渊和李德全等人坐立难安，频频擦拭额头的汗水。女宾席这边，王氏也没了往日的谈笑风生，只是强颜欢笑地应付着，席间的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说错一句话引火烧身。琵琶声依旧婉转，却再也唤不回最初的热闹。
夜色渐深，宴席终了。沈清辞与萧北辰起身告辞，王氏强撑着笑容送到府门口，看着他们的马车远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阴鸷。
回行馆的马车上，车厢内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燃着一小炉安神香，气味淡雅。沈清辞靠在萧北辰的肩上，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连日来的奔波与今日的交锋，让她耗费了不少心神。
“你今日做得很好。”萧北辰的声音低沉温柔，与方才在席间的冷峻判若两人。他抬手轻轻抚摸着沈清辞的长发，动作轻柔。
沈清辞微微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倦意：“他们太着急了。急于试探我的底细，急于向我示好，又急于掩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反而露出了太多破绽。”
“狗急跳墙罢了。”萧北辰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扬州盐商盘踞多年，根基深厚，这次我们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要更小心。”
月光透过车帘的缝隙照进来，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轮廓分明，眼底的神色深沉难测。
“明日我去盐场。”萧北辰沉声道，“淮北盐场减产之事必有蹊跷，盐场那边定有线索。”
沈清辞抬起头，看向他深邃的眼眸，摇了摇头：“我与你同去。盐场环境复杂，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而且，我或许能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萧北辰低头看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化为坚定。他知道沈清辞的能力，也明白她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绝不会轻易改变。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与保护。
马车轱辘轱辘地驶过寂静的长街，街道两旁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光影斑驳。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暗处，几双眼睛默默注视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鸷，如同蛰伏的野兽。待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那几道身影才悄然隐入更深的黑暗中。
江府书房内，灯火通明。江文渊背着手站在窗前，脸色铁青，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案几上的茶杯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茶水浸湿了名贵的地毯。
“她怎么会知道茶棚的事？”江文渊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惊疑，“那件事我们做得极为隐秘，除了我们几个核心之人，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
书房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身形挺拔，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这位靖王妃，不简单。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到茶棚的事，还对《舆服制》了如指掌，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她看似温和，实则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今日席间几句话，便让我们陷入被动。”
江文渊转过身，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本想给她个下马威，再探探她的底细，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军。萧北辰本就对盐税之事虎视眈眈，如今有她相助，更是如虎添翼。”
“敬酒不吃吃罚酒。”江文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语气冰冷，“既然她执意要与我们作对，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明日他们要去盐场，那便是最好的机会。”
阴影中的人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属下明白。只是萧北辰武功高强，身边护卫众多，行事需万分谨慎。”
“哼，再强又如何？”江文渊冷笑一声，“在扬州地界，还轮不到他靖王说了算。准备一下，务必让他们有去无回。”
窗外，扬州城的夜色正浓，乌云遮蔽了月光，天地间一片漆黑。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悄然酝酿。盐场的迷雾，茶棚的秘事，盐商的反扑，交织在一起，将沈清辞与萧北辰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他们能否全身而退，揭开扬州盐商的惊天秘密？无人知晓。唯有夜色，依旧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