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下溪镇沉入一片静谧,只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添寂寥。苏宅内院的灯火,却过了子时还未熄。
苏挽月斜倚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换了更轻软的杏子红绫寝衣,外头松松罩着件银狐皮里子的缎面夹袄,墨发如瀑散在肩头,卸了钗环,愈发显得那张脸素净得惊心,也妖冶得动人。
她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诗集,却半晌没有翻动一页。目光落在跳跃的烛芯上,焦点却不知散在何处。
姐姐信中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她心间盘桓。尤其是“借得子嗣”四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只是涟漪,如今却渐渐搅动起潭底的泥沙。
她不是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子。从被家族舍弃,到姐姐被卖入烟花之地,再到自己作为“补偿”被塞给那个年过半百、死了儿子又死了原配、脾气暴戾古怪的老地主当填房……每一步,都浸透着算计和不得已。
她能活下来,还能攒下这份家业,靠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比旁人更冷的心肠,更敏锐的嗅觉,和关键时刻敢下注的狠心。
老地主死的时候,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心里只有尘埃落定的漠然,和一丝终于挣脱枷锁的轻松。变卖家产,远离故地,选择下溪镇这个不算太繁华却也不算闭塞的地方重新开始,每一步都是她精心算计过的。
如今,姐姐的担忧成了现实。她一个年轻貌美、无夫无子却坐拥不菲家财的寡妇,就像一块散发着甜香却无人看守的糕,引来苍蝇臭虫是迟早的事。
今日是泼皮无赖翻墙,明日就可能是更阴险的算计,或“好心”媒婆踏破门槛,替某位“老爷”说项,甚至……是更直接的巧取豪夺。
招赘是下策。将家业拱手让人,还要与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日夜相对,风险太大。
那么,“借”一条路,似乎成了姐姐能想到的、最“务实”的选择。
苏挽月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寝衣柔软的滚边。脑海中,白日里那个猎户的形象再次清晰起来。
那个猎户……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丫鬟回禀时提了一句“那猎户姓秦”。但这不妨碍她审视他,如同审视一件可能用得上的工具。
体格足够健壮高大,眉宇间有股剽悍之气,眼神却很沉静,不是那种咋咋呼呼或色厉内荏之徒。能在野狼沟那种地方打猎,胆气和本事都不缺。
更重要的是,他看起来简单。一个住在山脚村里的猎户,社会关系简单,目标明确,且有明显的软肋。这样的人,一旦拿捏住,相对容易控制。
干净吗?猎户生涯,难免沾血,但这恰恰说明他心够硬,手够狠,或许……也更能接受一些非常规的交易?至于可控……有家有口,有欲求,这就是绳索。
最关键的是,他不会对她的财产构成长期威胁。一次“交易”,银货两讫,或者,用更稳妥的方式,让他“心甘情愿”地闭嘴,然后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猎户进山,失足跌落,或被野兽所伤……太常见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掠过一丝寒意,但很快就被更强大的理智覆盖。生存面前,温情与道德是奢侈品。姐姐在王府后宅,想必也是如此一步步走过来的。
只是……他愿意吗?
苏挽月睁开眼,眸色清冷。这世上,只要筹码足够,很少有男人能拒绝送到嘴边的好处,尤其是……来自她这样的女人的“好处”。
他白日里,虽然刻意避开视线,但那瞬间的凝滞,和他接过钱袋时,指节微微用力的样子,她并非没有察觉。
男人对美色的本能觊觎,对钱财的渴望,都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或许,可以再试探一下。
“夫人,时辰不早了,您该歇了。”外间传来珠儿小心翼翼的提醒。
苏挽月“嗯”了一声,放下诗集,吹熄了手边的烛台。室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躺下,拉好锦被。被褥间熏了淡淡的安神香,但她的思绪却异常清晰。
明天,让周嬷嬷或者珠儿去打听一下那个秦猎户更具体的情况。住在哪个村,家里几口人,风评如何,常在哪片山活动。
然后,找个合适的由头,让他再送些东西来。或许是点名要某种稀罕的野味,或许是……修补院墙或后门需要些结实木料,让他送来。
见面,交谈,观察。一步步来。
如果……他真的合适。
苏挽月在黑暗中,极轻地勾了勾唇角,像夜色中悄然绽放的罂粟。
借他的种,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一个流着山野悍气、或许会比寻常孩子更健壮、更不好惹的孩子。然后,用这个孩子,堵住所有人的嘴,牢牢守住这份她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
至于那个姓秦的……事成之后,是留是走,是赏是封口,主动权,必须永远掌握在她苏挽月手里。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院中的竹丛簌簌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悠长而凄厉,划破夜空,又渐渐消散在群山之中。
苏挽月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平稳绵长,仿佛已经沉入梦乡。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显露出她内心深处,那场无声无息、却已悄然拉开序幕的博弈与算计。
而在山脚村的石屋里,秦烈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怀里那个装着银钱、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冷香的青布袋子,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掌心,烙得肌肤生疼。
阿秀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他却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房梁,毫无睡意。
镇西柳条巷那座幽静的宅子,和宅子里那个素锦清冷、却仿佛带着无形钩子的女人,像一幅鲜明到刺目的画,反复在他脑海里浮现。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股清冽的梅香。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将钱袋塞到枕头底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恼人的气息和思绪。
只是,有些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悄无声息地扎根,再难轻易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