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苏挽月并未急着行动。她只是如常打理着宅子里的事务,偶尔看看账本,或者对着庭院里日渐凋零的花草出神。
周嬷嬷办事稳妥,不过两三日功夫,便将那秦猎户的底细查了个七七八八,悄悄禀报给了她。
“夫人,那猎户姓秦,单名一个烈字,就住在镇子北边山脚下的秦家坳。家里就他和一个童养媳,名唤阿秀,是早年逃荒来的,被他爹娘收留,一直养在家里。去年两人才圆房,现在还没有孩子,秦猎户父母前些年都病故了,如今就两口子过活。他确实是那一带最好的猎手,胆子大,身手也好,时常能打到些旁人不敢碰的稀罕物。为人……话不多,有些独,但讲信用,卖猎物从不会以次充好,也没听说有什么偷鸡摸狗、酗酒赌钱的恶习。就是……”
周嬷嬷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脾气有些硬,惹到他了,下手也狠,前些年好像因为猎物的事,跟邻村几个猎户起过冲突,打断过人的胳膊。”
苏挽月静静听着,手里把玩着一支白玉簪子,指尖感受着那温润的凉意。简单,干净,有本事,也有狠劲,还有明显的牵挂。果然,和她初步的判断相差无几。
是个合适的人选。至少,是目前能看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她轻轻放下簪子,抬眼看向窗外。秋意更深了,庭院里的几株菊花倒是开得正好,金灿灿的,在略显萧索的院子里格外醒目。
“嬷嬷,前几日不是说后园角门那处的门轴有些朽了,开关总吱呀响,听着烦心么?”苏挽月忽然开口,语气随意。
周嬷嬷一愣,随即躬身:“是,老奴正想着这几日找工匠来看看。”
“不必找工匠了。”苏挽月淡淡道,“后山不是有现成的硬木么?听说秦猎户对木材也懂些,他下次送猎物来,让他顺便挑几根合适的硬木料送来,把门轴换了。工钱照算。”
周嬷嬷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图,垂首应道:“是,老奴记下了。那秦猎户估摸着这几日也该来送些山鸡野兔了,到时候便与他说。”
苏挽月颔首,不再多言。
又过了两日,恰是个阴沉的午后,铅云低垂,似要落雨。秦烈果然来了,这次带了几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羽毛鲜艳的雉鸡。周嬷嬷在二门处接了他,将猎物交给小厨房,又提起后角门需要换硬木门轴的事。
“秦猎户,听说你常在山里走动,认得好木料。夫人说了,麻烦你下次进山,留意寻几根结实耐用的硬木,长度粗细合适做门轴的便好。工钱料钱一并算给你,不会让你白忙。”周嬷嬷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秦烈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想。猎户人家,修补房屋器具也是常事,对木料确实比寻常工匠更熟悉山里哪些木头最好。他点点头:“行。过两日我进山寻寻看。”
“那便多谢了。”周嬷嬷道,“今日天色不好,怕是要落雨,秦猎户不如稍坐,喝口热茶再走?银子也要去账房支取。”
秦烈本想拿了钱就走,但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色,从这里走回秦家坳要一个多时辰,万一路上遇雨确实麻烦。他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周嬷嬷引着他,没有去往常交接的前院廊下,而是绕过一道月亮门,进了旁边一个更小巧僻静的偏厅。
这偏厅连着苏挽月日常起居的正房,平日很少待客,布置得却极为雅致。
临窗一张紫檀木茶桌,两张绣墩,墙上挂着淡墨山水,博古架上错落摆着几件瓷器和玉雕,空气里弥漫着比外间更浓郁几分的冷梅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秦猎户稍坐,老奴去取银钱,再让人上茶。”周嬷嬷将他引入偏厅,便退了出去,顺手还将门虚掩上了。
秦烈站在厅中,有些局促。这地方太安静,太精致,香气也太浓,让他浑身不自在。他不敢坐那光可鉴人的绣墩,只站在靠门边的位置,目光规规矩矩地垂落在地面的青砖上。
没过多久,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一阵更清晰的香风。不是周嬷嬷。
秦烈心头一跳,抬眼看去。
苏挽月正从连接正房的珠帘后走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罗长裙,外罩同色半臂,腰身束得不松不紧,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曲线。
长发松松绾了个坠马髻,斜插一支碧玉蜻蜓簪,耳畔两点珍珠坠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淡淡的口脂,比那日一身素锦时,多了几分鲜活娇媚,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清亮亮地看过来,眼波流转间,竟似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秦烈呼吸一滞,立刻又低下头去,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夫人。”他闷声招呼。
“秦猎户不必多礼。”苏挽月声音依旧清凌,却比那日似乎柔和了些许,像冰层下化开的一缕春水。
她径直走到茶桌旁,在绣墩上坐下,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置,“坐吧。周嬷嬷去取银钱了,一会儿便来。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小人身上脏,站着就好。”秦烈没动,身体绷得有些紧。这女人今日……太不一样了。那目光,那笑意,还有这密闭空间里几乎将他包围的香气,都让他莫名感到一种危险的、却又让人心跳加速的压迫感。
苏挽月轻轻笑了笑,笑声很轻,却像羽毛搔过心尖。“猎户靠山吃饭,风里来雨里去,沾些尘土血气再正常不过,何来脏一说?”她边说,边自顾自提起桌上早已备好的红泥小壶,斟了两杯茶。茶水碧绿清澈,热气氤氲,茶香混合着冷梅香,奇异又勾人。
她将其中一杯往秦烈那边的桌沿推了推,指尖莹白,与碧绿茶盏相映。“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还算能入口。”
秦烈看着那杯推到眼前的茶,又看看安然坐在对面、正抬眼望着他的女人。她眼神很静,却又像藏着小小的钩子。拒绝似乎显得太不知好歹,也可能惹恼这位主顾。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向前走了两步,在绣墩上挨了半边坐下,姿态僵硬。他端起那杯茶,入手温热,香气扑鼻,他却只觉得烫手,匆匆抿了一口,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只觉得那香气顺着喉咙往下,一路烧到心里。
“木料的事,有劳秦猎户费心了。”苏挽月也端起自己那杯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闲聊般自然,“听闻秦猎户常去野狼沟那边?胆子真不小。”
“惯了,小心些就好。”秦烈简短答道,目光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不敢乱看。
“光是小心,怕是不够吧?”苏挽月微微倾身,手臂支在桌沿,托着腮,这个姿势让她离秦烈近了些,那股清冽又暖甜的气息更加分明地笼罩过去。
“还得有真本事。我听说,那边不但有狼,早些时候还有熊瞎子出没?秦猎户遇到过吗?”
她靠得太近了。秦烈甚至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和唇上那层淡淡口脂的光泽。他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遇到过。不打照面,远远避开了。”
“哦?若是避不开呢?”苏挽月追问,眼睫忽闪,带着纯粹的好奇,又似有深意。
秦烈抬眼,对上她的目光。那眼里清澈,映着他的倒影,却又深不见底。
他心头那股躁意更甚,混着一丝被步步紧逼的恼意,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这美丽又危险的女人注视着而产生的异样亢奋。
“若是避不开,”他声音沉了沉,带着特有的、面对危险时的冷硬,“那就得比它更狠。”
苏挽月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眼里的光似乎亮了一瞬,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
“比它更狠……”她轻声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缓缓扫过秦烈轮廓分明的脸,紧抿的唇,还有握着茶杯的、骨节粗大、带着旧伤和薄茧的手。
那目光如有实质,秦烈觉得被她看过的地方,皮肤都有些发紧。
“夫人,”他猛地站起身,将茶杯“哐”一声放回桌上,茶水溅出几滴,“银钱若是不便,小人改日再来取。木料的事,小人记下了,寻到便送来。”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这地方,这女人,都透着一股让他心慌意乱、又本能警觉的气息。
“急什么?”苏挽月却不慌不忙,也站起身。她绕过茶桌,走到秦烈身侧。距离更近了,秦烈几乎能感受到她衣袖拂过的微风,和那愈发浓郁的香气。她仰头看着他,因为身高的差距,这个姿势让她颈项拉出优美而脆弱的线条。
“雨还没下呢。”她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点气音,像羽毛搔刮着耳膜,“还是说……秦猎户怕我这里,有比野狼沟的狼,更可怕的东西?”
她说着,忽然伸出手,却不是碰他,而是用那染着淡淡豆蔻红的指尖,轻轻拂过秦烈放在桌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那个装猎物的旧麻布袋上沾着的一小片枯叶。
动作极其自然,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暗示和亲昵。
指尖掠过粗麻布的表面,几乎要触碰到他的手指。
秦烈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后退了一大步,撞得身后的绣墩都歪了。他胸膛起伏,眼神里翻涌着震惊、窘迫、怒意,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慌乱。
他死死盯着苏挽月,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看似清冷柔弱的寡妇,皮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大胆到骇人的心肠。
苏挽月却只是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辜的疑惑:“怎么了?”
秦烈喉结剧烈滚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仓皇地拉开虚掩的偏厅门,大步冲了出去,连周嬷嬷正好拿着银钱过来,喊了他两声都没听见,径直消失在了院门外的雨幕将至的昏暗天色里。
苏挽月站在原地,听着那急促远去的脚步声,缓缓走到门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脸上的无辜和疑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评估的、甚至带着一丝满意笑意的神色。
反应很剧烈。但,他没有当场翻脸,没有怒斥,只是逃了。
这说明,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那瞬间的眼神,泄露了太多东西。震惊,愤怒,但绝不仅仅是厌恶,还有被冒犯的羞恼之下,那一点被点燃的、属于男人的野性火苗。
很好。
她转身,看着桌上那杯秦烈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凉透的茶,伸出指尖,蘸了点凉掉的茶水,在光洁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了一道弯曲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