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天色放晴,秋阳难得露出几分暖意。秦烈推着一辆简陋的独轮车,上面捆着三根打磨得光滑笔直、散发着新鲜木香的硬木料,再次来到了柳条巷苏宅门前。
木料是他特意进深山老林里寻的,选的是最坚实耐腐的铁杉木,又费了功夫剥皮打磨,确保尺寸合宜,表面光滑不扎手。
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何要做得这般仔细,或许只是猎户做事惯有的认真,又或许……是心底那点不愿承认的、不想在那位夫人面前显得太过粗陋的心思。
到了门前,他却没有立刻叩门,反而有些踌躇。目光掠过那紧闭的黑漆大门,心里莫名有些打鼓。
上次仓皇逃离的尴尬和那令人心悸的接触,还清晰得如同昨日。他定了定神,看向守在门房处的一个老汉,尽量语气平常地问:“劳驾,请问……夫人在家吗?”
门房老汉认得他,笑眯眯道:“秦猎户来了?夫人在呢。您这是送木料来了?快请进,周嬷嬷早吩咐过了。”说着便打开侧门,引他进去。
秦烈推着独轮车进了院子,心头却因那句“夫人在呢”而莫名紧了一下。他正琢磨着如何能不惊动那位夫人,交了木料拿了钱便走,却见那绿衣丫鬟珠儿从正房那边的游廊下快步走了过来。
“秦猎户,你可来了!”珠儿声音清脆,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木料寻得正好,夫人方才还问起呢。周嬷嬷说,既然你来了,就麻烦你帮着把后角门的门轴给换了吧?府里多是妇孺,没个得力的人手做这力气活。”
秦烈一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换门轴确实需要些力气和技巧,让他做倒也无妨,但……他实在不想在这宅子里多待。“行,我这就去换。换好了便……”
“不急不急,”珠儿却打断他,笑意更深了些,“这活儿细致,估摸着得费些功夫。眼看也快到晌午了,夫人吩咐了,让你用了午饭再慢慢做。若是一天做不完,便在府里住下,客房都是现成的,总不好让你镇上村里来回奔波。”
住下?秦烈心头一跳,立刻拒绝:“多谢夫人好意,不必麻烦了。我手脚快些,今日应当能做完。家里……家里还有人等着,不好在外过夜。”
珠儿眨了眨眼,还没说话,旁边一个正在修剪花枝、看着颇为干练的中年汉子直起身,擦了把手笑道:“秦猎户是担心家里娘子吧?这好办,我腿脚快,现在跑一趟秦家坳,跟你家里说一声便是。夫人心善,体恤咱们这些出力气的人,留你住下把活计做得妥帖些,也是常理。你就安心住下吧,工钱照算,还管饭食住宿,这等好事哪里找去?”
这汉子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搬出“夫人心善”、“体恤下人”的名头,态度热情诚恳,堵得秦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他环顾四周,院子里其他忙碌的下人,无论是洒扫的婆子还是搬运东西的小厮,听到这边动静,都纷纷投来善意或者说……仿佛留住他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
这些人,据说都是那位苏夫人救下的,对主家忠心耿耿,自然也格外体贴主家的好意。
秦烈张了张嘴,在那一道道目光和珠儿笑眯眯的注视下,拒绝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他心底那点莫名的抗拒,在对上这“众望所归”的氛围时,显得格外突兀和不识抬举。
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那位夫人或许只是真的心善,顺手关照一下出力气的匠人?上次偏厅的事……可能真是个意外,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般地低声道:“那……就有劳这位大哥跑一趟,跟我家里说一声。住处……简单些就好。”
珠儿和那中年汉子相视一笑,立刻应下。汉子转身就出了门,当真往秦家坳报信去了。珠儿则引着秦烈,将木料推到后园角门处,又指点了工具所在,便去张罗午饭和客房了。
秦烈挽起袖子,开始拆卸旧的门轴。这活计需要力气和巧劲,他做得专注,暂时将心里的纷乱压了下去。只是鼻端萦绕的,始终是这宅院里无处不在的、清冽的冷梅香。
晌午,有粗使婆子送了丰盛的饭食到后园旁边的小敞轩里。两荤两素,白米饭堆得冒尖,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这待遇,比他平日在家,甚至比年节时吃得都好。秦烈默默吃完,滋味如何却没太品出来。
下午继续干活。新门轴安装需要更精细的调整,确实比他预想的耗时。日头渐渐西斜时,周嬷嬷亲自过来了。
“秦猎户,辛苦你了。”周嬷嬷语气温和,将一个略沉些的青色钱袋和一个巴掌大的扁方形锦盒放在旁边的石凳上,“这是上回的猎物钱,连并这次的木料钱和工钱,夫人吩咐一并结了。另外,”
她指了指那锦盒,“这盒‘七厘活血膏’,是夫人偶然得的,对跌打损伤、祛除寒湿有奇效。夫人说,山里阴冷,猎户容易落下病根,这药膏你拿去,或许用得着。一点小心意,莫要推辞。”
秦烈看着那锦盒,愣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赠药这一出。连忙摆手:“这……这如何使得?夫人已经厚给工钱了,这药膏定然贵重,小人不能收。”
周嬷嬷却笑了,笑容里带着种阅尽世事的通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拿着吧。夫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你是不知道,这院子里许多人,包括老身那不成器的儿子,都是当年走投无路时,蒙夫人伸出援手,才活下命、有个安身之所的。夫人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如此,对你这样实心出力气的,关照些药膏算什么?该得的,你就安心收下。”
她话说得真诚,眼神坦荡,提起夫人时那份感激毫不作伪。秦烈听着,看着她脸上真挚的神情,再想到进府后所见下人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恭谨与安宁,心头那点关于苏夫人“别有用心”的疑窦,不由得又消散了几分。
或许……真的是自己见识浅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样一个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又对下人都如此仁慈,怎么会……怎么会对自己一个粗鄙猎户有那种心思?
上次,大概真的是自己反应过度,误会了。
这么一想,他连日来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甚至生出几分惭愧。犹豫了一下,他不再推辞,接过钱袋和锦盒,对着周嬷嬷郑重道:“那……就多谢夫人厚赐。劳烦嬷嬷代小人向夫人道谢。”
“好说。”周嬷嬷含笑点头,“客房已经收拾好了,就在前院东厢的耳房,干净敞亮。晚饭会给你送过去。你安心住下,把门轴调试妥当了再走不迟。”
“是,有劳嬷嬷。”秦烈应下,这次少了些抗拒。
……
正房里,苏挽月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看着一本闲书。珠儿脚步轻快地进来,低声回禀了后园的情形。
“夫人,秦猎户收下药膏了,看样子是信了周嬷嬷的话,还让周嬷嬷代他向您道谢呢。客房也安排妥了。”
苏挽月翻过一页书,目光并未抬起,只淡淡“嗯”了一声。
周嬷嬷随后也进来了,垂手立在榻前,将秦烈的反应和说的话细细回了一遍。
苏挽月这才放下书卷,端起手边温热的蜜水,浅浅啜了一口。唇角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清冷中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笃定。
“嬷嬷做得很好。”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润的盏壁,“话说三分真,七分动情,由不得他不信。”
“老奴只是据实而言。”周嬷嬷恭声道。
苏挽月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庭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鱼儿闻到饵香,试探着靠近了。”她声音轻缓,像在自言自语,“这时候,不能急着收线。吓跑了,再想引回来就难了。”
她转回头,看向周嬷嬷和珠儿,眸光清亮:“传话下去,今晚和明日,若无必要,不必特意去关照秦猎户。饭食照送,热水照备,其他一概如常。只当……府里多了个寻常干活的短工。明白吗?”
“是,夫人。”周嬷嬷和珠儿齐声应道,心下已然明了。
钓鱼嘛,总要一紧一松,溜溜鱼,耗耗它的力气,消磨它的警惕,才能在最合适的时机,稳稳地起竿。
苏挽月重新拿起书卷,神态慵懒,仿佛方才那番冷静的算计从未发生过。
前院东厢的耳房里,秦烈吃完了送来的、依旧可口的晚饭,洗漱过后,躺在松软干净的被褥上。被褥似乎也熏了淡淡的、安神的香气,与那冷梅香不同,却同样令人放松。
他怀里揣着那个装了银钱和药膏的锦盒,鼻端是新木料和这宅院特有气息混合的味道,心头一片混乱过后难得的平静,甚至还生出一丝对明日干完活便能拿钱回家的隐约期待。
至于那位惊鸿一瞥、又似乎仁慈心善的苏夫人……他摇了摇头,将某些不切实际的、也自认不该有的念头压回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