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宅后园的小池塘边,几尾锦鲤在残荷枯梗间缓缓游弋,搅动一池略显黯淡的秋水。苏挽月倚着朱漆栏杆,手中拈着些许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撒向水面,引得鱼儿争相浮起,荡开圈圈涟漪。
珠儿站在她身后半步,看着夫人气定神闲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夫人,那秦猎户……就那么走了?脸色瞧着怪吓人的。他会不会……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来了?”
苏挽月将最后一点鱼食撒尽,拍了拍手,接过周嬷嬷递来的温热湿帕,细细擦着指尖。闻言,她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并未回答珠儿,而是看向身侧的周嬷嬷。
周嬷嬷低眉顺眼,语气沉稳:“珠儿姑娘还小,有些事不懂。这人呐,但凡心里起了念想,扎了根刺,就没那么容易拔掉。尤其是对秦猎户那样的男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穷过,苦过,见过更好的,心里那点不甘和欲念一旦被撩起来,就像野火燎了荒原,压是压不住的。区别只在于,他肯为自己的念想,走到哪一步。”
苏挽月将帕子递回,目光重新投向池中争食的锦鲤,声音平静无波:“嬷嬷看得透彻。他不是不想,只是还需要点时间,跟自己那点可怜的良心和‘本分’较较劲。”
她转身,缓步沿着游廊往回走,衣袂拂过光洁的地面,几无声响。“等他较劲完了,权衡清楚了,自然会回来。银子,女人,还有那份他从未尝过、也想象不到的‘滋味’……总有一样,或者几样加起来,足够撬开他那扇看似坚固的门。”
她停下脚步,望向前院东厢耳房的方向,那里已经收拾干净,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嬷嬷,”她轻声吩咐,“那间耳房,还有旁边那间小的净室,这几日找人再彻底清扫一遍,被褥帐幔都换上新的。熏香……用我常用的‘雪中春信’便可,不必太浓。再备些男子合用的干净衣物鞋袜,尺寸……照着秦猎户的身形估摸着准备,要细棉布的,舒适即可,不必华贵。”
周嬷嬷心领神会,躬身应道:“是,老奴明白。定会安排妥当。”
珠儿在旁边听着,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去。
苏挽月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珠儿,这几日若是秦猎户来了,不必通传,直接引他到收拾好的住处。他若问起我,便说我今日乏了,或是在见客,让他先歇着。明白吗?”
“是,夫人。”珠儿连忙应下。
苏挽月颔首,踏入温暖的室内,解下斗篷递给珠儿。烛光下,她眉眼舒展,不见丝毫焦躁,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钓鱼嘛,急不得。饵下了,线放了,总要给鱼一点时间,自己把自己说服”
毕竟鱼儿已经惊了,饵也撒下去了。现在要做的,是保持水面的平静,让鱼儿自己慢慢游回来,试探着靠近。太急切了,反而会把它吓跑。
秦家坳的石屋里,气氛却与苏宅的从容截然相反。
秦烈回来了,带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多的银钱。他将那个沉甸甸的青色钱袋交给阿秀时,阿秀先是一喜,随即看到他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沉郁和眼底的血丝,那喜色便凝固在了脸上。
“烈哥,你……没事吧?在镇上……是不是累着了?”阿秀小心翼翼地问,接过钱袋的手都有些发抖。这钱太多了,多得让她不安。
“没事。”秦烈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沙哑,“就是活计多了点。你收好。”
阿秀张了张嘴,想问问那位苏夫人,问问留宿的事,问问那精致的点心,可看到秦烈紧绷的下颌和周身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烦躁气息,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默默将钱袋收进炕头的旧木匣里,转身去灶间热饭。
接下来的几天,秦烈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天不亮就起身收拾进山的行装,或者默默擦拭保养他的猎刀和弓箭。
他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雾霭沉沉的山峦,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阿秀同他说话,他总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答得心不在焉。
夜里,两人躺在同一张土炕上,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冰墙。阿秀能感觉到秦烈辗转反侧,呼吸粗重,显然没有睡着。她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重。
成亲两年了,他们一直没有孩子。阿秀心里是着急的,也有些自卑,总觉得是自己身子不争气。
以往秦烈虽话不多,但夫妻敦伦之事还算正常。可这几日,她试着靠过去,手指刚碰到秦烈的胳膊,他就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弹开,翻身背对着她,硬邦邦地丢下一句“累了,睡吧”。
阿秀僵在原地,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冰凉一片。她咬着唇,默默缩回自己的被窝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她不敢问,也不敢闹。只当是丈夫在外面受了累,心情不好。于是她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变着法子想让他吃好点。她想起村里老人说过,有些补药对男人好,能强健身体。
她偷偷去山上找了一些补药,回来仔细地炖了,每天晚上端给秦烈。
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草药味。秦烈看着那碗药,眼神复杂。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阿秀期盼又怯懦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没有拒绝,仰头一口喝干。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却仿佛点燃了一簇邪火,在他四肢百骸里流窜。
原本就因为苏挽月那些话语和触碰而蠢蠢欲动的欲念,在这药力的催动下,变得更加汹涌难抑。
夜晚变得更加煎熬。闭上眼睛,就是苏宅偏厅里那勾魂摄魄的眼神,是桌下那只灵巧作乱的脚,是那近在咫尺的冷梅香,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我想要一个孩子”。
身体燥热难当,某处不受控制地挺立叫嚣,可身边躺着的,是阿秀温顺却激不起他半点涟漪的身体。他只能死死咬牙忍着,憋得额上青筋直跳,汗水一次次浸透里衣。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一边是石屋的清贫、阿秀的温顺、猎户该有的本分和良心;另一边是苏宅的幽香、那个女人大胆的提议、唾手可得的巨额银钱,以及那种他从未体验过、却已深深烙入骨髓的、混合着危险与极致诱惑的刺激。
天平在剧烈摇晃。
终于,在某个阿秀又端来补肾药汤的傍晚,秦烈看着碗里黑褐色的药汁,猛地下了决心。
他接过碗,没有立刻喝,而是对阿秀说:“这钱你收好。我……我明天去城里一趟。”
阿秀一愣:“去城里?做什么?远不远?去多久?”
“有点事。”秦烈含糊道,避开她询问的目光,“可能……要几天。不一定。你别担心,在家好好的。”他的语气算不上温和,甚至有些生硬,但阿秀却因为这份“交代”而稍稍安心了些。
肯告诉她去向,总比之前什么都不说要好她连忙点头:“嗯,你放心去。家里有我。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她甚至还替他找出了一件稍厚实些的旧夹袄,仔细叠好。
秦烈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将那碗补肾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压下了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秦烈就起身了。他换上了自己最干净的一套粗布衣裳,将苏挽月给的那些银钱贴身藏好,又鬼使神差的带上了那盒“七厘活血膏”
阿秀也早早起来,给他烙了几张干粮饼子,用油纸包好,又灌了一竹筒热水。
“路上吃。”她将东西递给他,眼神里满是不舍和依赖,“早点回来。”
秦烈接过东西,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低低“嗯”了一声,转身便走。脚步有些仓促,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又仿佛前方有什么在牵引。
阿秀站在篱笆门口,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笼罩的山路拐角,心里空落落的。
她隐约觉得这次丈夫离家,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只是那股莫名的不安,如同这清晨的雾气,丝丝缕缕,缠绕不散。
她不知道,她等的那个人,从踏出这道篱笆门、走向下溪镇方向的那一刻起,或许身体还能回来,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留在了那座幽静奢华的宅院里,再也带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