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一大早,
“阿爸,您今天真的要去参加日本人的联谊会?”早起的国忠正帮着玉凤生煤球炉,看见父亲从房间出来,赶忙问道。
陆伯轩身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棉布厚长衫,长衫虽旧,却整洁得体,透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这多亏了玉凤打理。
陆伯轩朝大儿子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嗯!这件事阿爸考虑许久了,去比不去好。国忠,你和国全今天就别出门了。要是阿爸……”
陆伯轩话到嘴边又咽下,还是别跟几个孩子说这些了,免得他们担心。
吃罢早饭,陆伯轩把玉凤叫到身边。
“玉凤,一定要看好店铺!”
玉凤点了点头,狐疑地看着陆伯轩:“阿爸,您怎么了,为啥这么说?”
陆伯轩摆了摆手:“听阿爸的话!”
说话间,门外传来周阿彬的声音:“陆老板!玉凤姐!我到了。”
陆伯轩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长衫,迈着步子走出店堂。
一辆黄包车停在笔墨庄门外,车夫正是周阿彬。
阿彬半个月前还在给附近人家送煤球,没想到煤球店老掌柜家中有事,把店转给了别人。新老板接手的第一天,就辞退了阿彬,换上了自家的远房亲戚。周阿彬无奈之下,只能租了辆黄包车,干起了拉车的营生。
昨日,玉凤找到他,特意嘱咐他今日要拉陆伯轩去黄浦路日本领事馆。阿彬当时愣了一下,疑惑地问玉凤:“陆老板怎么会去那个地方?”玉凤低声说了几句,阿彬这才恍然大悟,点头答应。
大日本帝国驻上海领事馆坐落在公共租界黄浦路106号,由两幢四层的独立小红楼连成一体的古典风格建筑,朝南一面的底层为弧形拱状门窗,朝上两层有连续的券柱式拱廊,红楼入口处装饰着精美的石雕墙花,尽显这幢建筑的高雅尊贵。
此时,书记官二宫正辉正昂首挺立在那里。他身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正装,脸上绽放着如同春日暖阳般的笑容,满面春风地迎接那些陆续前来参加此次联谊会的各界人士。
远远地,二宫正辉便看到了陆伯轩那挺拔的身影正不紧不慢、缓步走来。
二宫正辉眼睛一亮,立刻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声音洪亮而清晰:“陆老板,春节好啊!真是太荣幸您能来参加本次联谊会!”然而,尽管他脸上堆满了如同盛开花朵般的笑容,但那笑容却仅仅停留在表面,在那笑容的背后,隐隐透露出一种让人难以察觉的虚伪,就像是一层精心伪装的面具。
陆伯轩轻轻地点了点头,向二宫正辉示意。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丰富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和淡定,只是用那沉稳而略带歉意的声音说道:“你好!二宫先生,实在不好意思,陆某这姗姗来迟,还望多多见谅啊!”他的话语虽然简单,却给二宫一种真诚的感受。
“陆老板您这说的哪里的话呀,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这次联谊会,那可是我二宫正辉最大的荣幸!,” 二宫正辉一边笑着回应,一边连忙招手示意旁边的侍从过来,让侍从引领陆伯轩进入场内。
陆伯轩再次朝二宫正辉礼貌地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感谢的话,然后便迈着稳健的步伐,跟随着侍从缓缓走进了那座神秘的小红楼。
领事馆内装饰奢华,金碧辉煌,与外面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商界名流,更多的是文化界人士,大家都带着客气而疏离的笑容互相寒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陆伯轩站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杯红酒,目光在人群中游走。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甚至有一位还是上海滩的书法大家。那些人在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让他心中泛起阵阵厌恶。转念一想,自己此刻不也身处其中吗?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联谊会进行到一半,二宫正辉走上台开始发表演讲。他口若悬河,说着日中友好之类的话,但陆伯轩只觉得这些话像是裹着糖衣的毒药,表面甜蜜,实则危险。他的思绪飘远,想到了被砸的店铺,想到了挨打的孩子,心中五味杂陈,那是一种强烈的屈辱感。
招待午宴上,二宫正辉陪着日军少将松井一郎,正与几位长袍马褂的“文化名流”谈笑风生。那位书法大家陈墨斋的声音格外谄媚:“…中日同文同种,亲善共荣,实乃天意!”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讨好和媚态。
二宫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陆伯轩身上。他拿起酒杯,走到陆伯轩面前,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久闻陆老板,一手颜体楷书,筋骨遒劲,有古君子之风。今日联谊,何不请陆老板留下墨宝,以志亲善?”瞬间,所有目光聚焦在陆伯轩身上。不远处的陈墨斋立刻附和:“二宫先生之请,陆兄,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
松井一郎也饶有兴趣地看着陆伯轩,他并不认为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会有二宫口中所赞的风采。
一旁的侍者已经开始摆放书案铺设宣纸,上等的徽墨在端砚里研开,散发出清冷苦涩的香气。
陆伯轩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到案前。毛笔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握着烙铁。松井、二宫一众日本人以及汉奸们期待的眼神,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个场景是陆伯轩意料之中的,古话说的好——赴死易,守节难。我陆伯轩一介书生,仅靠笔墨庄祖业存活,死不足惜。可孩子们怎么办?笔墨庄是祖业,若就此断绝…不!若今日写下谄媚之词,与陈墨斋之流何异?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陆氏列祖列宗?有何面目见这煌煌青史!看来,只能.....耍点小聪明,只要能糊弄过去就行!
笔锋悬停,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像一滴绝望的泪。就在众人以为他胆怯时,陆伯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饱蘸浓墨,手腕沉稳落下——
沪上秋暝
采撷芳华酬故园,
薇草萋萋沐残阳。
东望家山云蔽日,
篱下霜菊犹自香。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标准的颜体楷书,端庄雄浑,正气凛然。落款:“民国二十八年正月初二,陆伯轩书于沪上”。
松井一郎不通深奥汉诗,只看字形雄健,连声赞道:“好!好字!陆先生果然名不虚传!‘采薇东篱’,意境悠远,正是呼应了大东亚之和睦田园气象!”
二宫正辉更是赞叹不已,看来自己执意邀请陆伯轩参加联谊会的做法是正确的。
席中有太古洋行的中方买办不禁开口问道:“请教陆先生,太古洋行门口的对联———万舸集琛帆影吞吴淞晓月,三春敷业燕翎剪歇浦青云,可也是先生所书?”陆伯轩点头称是,席间众人无不惊叹:高手在民间,大隐隐于市。
有与陆伯轩相识的文人介绍道:“诸位有所不知,陆兄出身书香世家,其祖上三代皆是前清举人才子,先祖更是康熙年间的进士,天子门生!”
众人纷纷感叹:“难怪,这是有家学传承的呀!”
陈墨斋也假意抚掌,凑近细看,心中却疑窦丛生。这诗…似乎哪里不对?采薇东篱,这可是藏头诗啊!看似意境脱俗,实则是......反诗!,“采薇”不是暗讽日本人就是古时入侵中原的戎狄蛮族,而“东篱”的意思是……他妈的!他是在说不与我们这种人为伍,暗骂我们是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