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秦医生诊所,最里间的小屋里,一盏低悬的灯泡投下昏黄的光晕,将整个房间笼罩在朦胧的暗影中。秦太太——也就是那位护士——正俯身为孙卿更换伤口敷料。
秦太太,我现在能回家了吗?孙卿试探着问道。她感觉比之前好了许多,至少伤处的剧痛已经缓解。
不可以,秦太太轻轻摇头,手中的动作依然细致,昨天夜里刚动的手术,伤口还没开始愈合,万一感染就麻烦了。她将最后一点磺胺粉均匀洒在伤口上,小心翼翼地用纱布覆盖妥当。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怕会连累你们。
别担心,我们小心些就是。秦太太为她掖好毯子角,你安心养伤,武先生会安排妥当的。
话音刚落,房门被轻轻叩响,外面传来秦医生压低的声音:现在方便进来吗?
进来吧。秦太太应道。
武清明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个保温桶:小孙,好些了吗?刚炖了锅鸡汤,趁热喝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我很少做饭。
孙卿接过保温桶,鸡汤的温热透过容器传到掌心,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好喝!谢谢清明同志,也请代我谢谢飞燕同志。
我们打算过两天送你去教会学校,武清明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那里更安全,你可以安心休养。
我服从组织安排。孙卿轻声应道,目光坚定
突然,外面马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武清明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房间。
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秦医生紧张地盯着窗外街道,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警笛声愈来愈近,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尖锐。武清明冷静地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两辆警车呼啸着从诊所门前疾驰而过,很快消失在马路尽头。
秦医生这才松了口气,摊开手心,上面已是湿漉漉一片冷汗。
清明,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街上的警车比往常多了不少。他擦了擦手,看来国民党真是到了穷途末路。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武清明目光凝重,原计划两天后送小孙转移,现在看来等不了那么久,明天就必须走。
秦医生会意点头:我会把药都备好,这样普通人也能帮着换药。
........第二天是礼拜六,玉凤特意买了条肥嫩的大花鲢,打算做个红烧鱼块,再炖锅奶白的鱼头汤——今天晓棠要从学校回来,得给小姑娘好好补补。
她一边利落地收拾着鱼,一边轻声哼着故乡的苏北小调。杨家姆妈刚晾完洗净的尿布,见玉凤眉眼带笑的模样,不禁问道:玉凤,今朝啥事体这么开心?
没啥特别的事体,玉凤手上不停,笑吟吟地应道,就是心里头畅快。
玉凤阿姐,侬快出来看看!后门外突然传来小皮匠急切的呼喊,快点!
玉凤忙洗了手,一边用围裙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快步走出去:啥事体呀,慌慌张张的?
那家人开门了!小皮匠指着弄堂深处一栋久未动静的房屋。玉凤这才发现,左邻右舍都聚在门口朝那边张望。
真的?她眯眼细看,没见到人影呀。
进去唻!还带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
杨家姆妈见两人在后门窃窃私语,也好奇地凑过来:看啥西洋镜呢?玉凤。
玉凤朝那栋房子努了努嘴:说是黄家那个回来了。
啊哟!秃子黄文兴回来了?杨家姆妈下意识拍了拍胸口,这可要当心点,这个人坏是坏得来……
正说着,只见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踱步而出。他身着笔挺中山装,手持文明棍,迈着四方步,俨然一副斯文做派。身旁紧挨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脸上浓妆艳抹,厚重的脂粉仿佛随时都要簌簌落下。那身锦缎旗袍紧裹着身子,侧边开叉直逼腰际,走起路来腰肢乱颤,惹得弄堂里几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那扭动的臀部和开叉处若隐若现的白皙大腿。
霎时间,弄堂里炸开了几家阿嫂尖利的斥骂:
死男人!昏了头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滚回去洗衣服!
侬这老棺材,一把年纪还盯着狐狸精看,要不要脸皮啊!
....................
“这人明明一头乌发,怎么会是黄文兴?”玉凤手搭凉棚,眯眼望向渐渐走近的那对男女。
“玉凤阿姐,”小皮匠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假发呀!侬不会连假发都没见过吧?”
“假发?”玉凤还真没见识过假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黄文兴挽着女伴缓步走来,不时向探头张望的邻居们挥手致意,那架势活像蒋总统莅临民福里视察。
“哟!这不是玉凤嘛。”黄文兴朝她微微颔首,金丝眼镜后那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将玉凤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些年过去,侬倒是越发标致了。”
玉凤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懒得搭话。一旁的杨家姆妈适时接过话头:“黄老板看着年轻不少嘛,精神头十足。这位小姐是……?”
“杨家姆妈,没想到吧?我黄文兴又回来了!”他得意地揽过身旁女子,手指在那女子腰际轻轻摩挲,“介绍一下,这是内人小桃红。”
杨家姆妈“噗嗤”笑出声来,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原来是黄老板的新太太,年轻的年轻的!”
黄文兴一脸得意,而他身旁的小桃红却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打量着民福里这些穿着朴素的邻居们。
“文兴,我们走快点,”小桃红撒娇地搂紧黄文兴的胳膊,声音娇滴滴的,“我总觉得这些人身上有股怪味道。”
“好,宝贝!我们走快点,今天带侬去吃法国大餐!”黄文兴故意拉高声调,生怕整条弄堂的人听不见他的阔气。
目送黄文兴夫妇扭扭捏捏地走出弄堂,玉凤好奇地凑近杨家姆妈:“老太太,侬刚才笑啥?”
“小桃红?”杨家姆妈忍俊不禁,压低声音凑到玉凤耳边,“这名字一听就是四马路堂子里出来的。秃子身边啊,从来就没个正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