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让本就满目疮痍的城市更显凄凉。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静安寺附近的马路两旁房檐下,已经挤满了逃避战火的流民。他们裹着破烂的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蜷缩在店铺门口的窄檐下,一双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追随着每个路过的行人,期盼着一点施舍,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行人却都远远绕开,加快脚步。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里,谁还有余力顾及他人的生死。一个摆摊算命的瞎子半仙,摸索着收起被雨水打湿的卦旗,摘下墨镜,用浑浊的眼球望着这凄惨街景,喃喃低语:
清明时节雨纷纷,老百姓们欲断魂哪……
远处的雨雾中,一对撑着油纸伞的男女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陆国忠抬腕看了眼时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身旁的孙卿佯装打量着对面商铺的橱窗,呢子大衣领口露出浅蓝围巾,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一切正常,没有尾巴。”
“撤。”陆国忠目光掠过马路斜对面沙利文西餐馆的霓虹招牌,“我感觉不对。”
“接头取消?”孙卿借着整理发髻的动作低语,“我反复确认过,确实没有异常。”
陆国忠没有解释,轻轻握住她的肘部向前走去。经过一条幽深的弄堂时,他突然带着她拐了进去。
“处座?”孙卿被他拉进转角阴影里,后背贴上冰冷的砖墙。
“看那个侍应生。”陆国忠压低声音,下颌朝西餐馆方向微扬。
透过雨幕,只见西餐馆玻璃门内站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侍应,身姿笔挺得像棵白杨,双手虚贴裤缝——这站姿比市南警局门岗还要标准三分。
“沙利文有个规矩。”陆国忠再次瞥向腕表,表面反射着些许微光,“迎宾的从来都是女侍应生。”
雨点敲打着巷口的铁皮檐棚,在寂静中发出规律的轻响。
“那过来接头的同志岂不是危险了?”孙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陆国忠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西餐馆门口,声音沉稳:“再等等。人若已经在里面,我们不现身,他反而安全。”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进出沙利文的客人屈指可数——这年月,能踏进西餐馆的确实没有几个。
“有情况!”孙卿突然低呼,手指微微收紧,“处座,你看那个人。”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缓步走出餐馆。他在门口驻足,左右张望后,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紧接着,玻璃门再次开启,两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跟了出来,始终与中年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不是抓捕,”陆国忠的目光掠过中年男子,定格在后方那两个黑衣人身上,“这是在钓鱼。”
待中年人走远,陆国忠轻轻拍了拍仍紧张注视着街面的孙卿:“我们进去看看。”
两人共撑一把黑伞,相依偎着走出小巷。雨滴敲击伞面发出细密的声响,他们的脚步踏过积水的地面,快步穿过马路。
“叮咚——”门顶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欢迎光临!”那个身姿笔挺的男侍应生拉开玻璃门,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请问是两位吗?”
孙卿自然地挽住陆国忠的胳膊,两人缓步走进温暖的餐厅。陆国忠将雨伞递给侍应生,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空间。
在事先约定的靠窗位置,一位银发老者正端着一杯咖啡,慢条斯理地品味着。他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旁倚着一根精致的文明棍,金色的握把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晕。
两人在能清晰观察老者的位置落座,那名侍应生立即上前递过皮质菜单。
今日主厨推荐什么?陆国忠微笑着接过菜单,突然用流利的英语问道:how about main course today?
侍应生明显一怔,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点单本。
不好意思......我帮您......叫其他......他支支吾吾地说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事,孙卿适时接过话,唇角扬起温和的弧度,我们就是想问问今天的主菜怎么样?
我......我还是去叫领班吧,侍应生尴尬地扯了扯制服下摆,我是新来的。
说完便匆忙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走向收银台。他的背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僵硬,与周围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两人相视一笑,陆国忠的眼角余光却发现那老者似乎无意间朝这边扫了一眼
随意点了几道菜,两人一边用餐一边低声交谈。先前那名男侍应生已不见踪影,门口重新站着声线甜美的年轻女招待。
而那位银发老者依旧安然坐在原处,手中的报纸翻过一页,仿佛有着用不完的闲暇。
………
darling,说好要陪我去大新公司的嘛。孙卿忽然站起身,声音娇媚得恰到好处——这是她从前辈钱丽丽那儿学来的腔调。
陆国忠面露难色:外头还下着雨呢,改天吧?我们直接回家。
不行!她撅起嘴,鞋跟轻轻跺了下地面,现在就要去,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好好好,都依你。陆国忠无奈地摇头,掏出钱包结账。
两人相偕走出西餐馆,身后传来女侍应生甜美的送客声。
陆国忠招来一辆黄包车,扶着孙卿钻进遮着油布雨篷的车厢。车夫一声悠长的吆喝:前面的人当心嘞——车轮便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朝大新公司方向驶去。
他们刚离开不久,西餐馆门口再次响起风铃。银发老者拄着那根镶金文明棍缓步而出,沉稳地拦下另一辆黄包车。
去大新公司。他坐进车厢,手杖轻点踏板,劳驾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车把,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南京路与西藏路的交汇处,大新公司七层高的浅黄色大楼在铅灰色天幕下矗立。连绵雨水在墙体上洇出深暗的水痕,原本横贯三层楼的巨型玻璃橱窗,此刻完全被蒋总裁的大幅特写画像覆盖。
雨水正悄然侵蚀着这幅巨像——油彩在潮湿中慢慢晕开,使得远看尚显威严的面容,近看时五官竟模糊扭曲起来。画像右下角的面颊处,一道深色水痕蜿蜒而下,在灰暗的光线下恍若一道泪痕,又似某种不祥的裂纹。
陆国忠收拢雨伞,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在商场门廊的水磨石地面上。
他自然地牵起孙卿的手,两人随着寥寥无几的顾客踏上台阶。
孙卿仰脸望向外墙上悬挂的巨幅蒋总统肖像,画像在灯光下格外醒目,画中人身着戎装,色彩模糊的目光威严地俯视着每一个进出商场的顾客。
孙卿的目光在那幅画像上停留片刻,唇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当他们推开沉重的旋转门,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温暖干燥的空气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明亮柔和的灯光从挑高的穹顶洒下,将玻璃柜台里的珠宝、丝绸、西洋化妆品照得熠熠生辉。
商场立柱上的喇叭正流淌着甜美的歌声:
这美丽的香格里拉,
这可爱的香格里拉,
我深深地爱上了它,
我爱上了它……
歌声如水波在商场里荡漾,与外墙上那双威严的目光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衣着光鲜的顾客在柜台间流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醉的神情——在这里,在这座用灯光和音乐构筑的象牙塔里,战争成了遥远而不真切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