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居巢县时,蒙毅特意选了一条沿水而行的小路。马车轱辘碾过湿润的青石板,将北方残存的凛冽寒气,彻底甩在了身后。
越往南走,风里的暖意越浓,空气中浮动的不再是沙尘,而是带着水汽的清甜,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柔软起来。
河道渐渐密集,如同大地织就的银网,纵横交错地铺展在视野里。乌篷船贴着水面滑行,船桨划开碧波的声响,混着船夫悠长的号子,在两岸白墙黛瓦间轻轻回荡。
偶有细雨落下,绵密如丝,不用撑伞,任由雨丝沾湿青衫,凉意顺着衣领钻进怀里,却不觉得冷,只让人想起宗门后山清晨的晨露——那是他刚入青冥剑宗时,每日清晨去崖边练剑时,最熟悉的触感。
他索性弃了马车,徒步走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带着湿润的黏性,踩上去软软的,不像北方的土地,那样坚硬硌脚。
农人披着蓑衣在田里插秧,弯腰、起身的动作重复了千百年,却透着一种安稳的韵律。水珠从稻叶上滚落,砸在水田里,溅起细小的涟漪,映着远处的青山,像极了师尊青玄真人,曾给他看过的一幅水墨长卷。
“这位公子,可是来游山玩水的?”路过桑林时,采桑女清脆的吴语小调,忽然飘进耳朵。
那声音软绵婉转,像黄莺啄食春芽,带着江南特有的灵秀。蒙毅停下脚步,看着她们挎着竹篮穿梭在桑叶间,指尖翻飞间,翠绿的桑叶便落满了竹篮。
“只是路过。”他笑着回应,声音放轻了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采桑女们见他温和,便又笑着唱了起来,歌词听不懂,却能感受到,那份藏在曲调里的欢喜——不是修士突破境界的狂喜,也不是斩杀邪魔的激昂,只是寻常日子里,采了满篮桑叶的踏实与满足。
蒙毅忽然想起往昔,景阳宫内的日子。那时他是皇帝侍卫,每日面对的是象征皇帝的权谋、律法的森严,连呼吸都要带着三分谨慎。
后来入了修仙界,又被长生的枷锁、守护的责任压着,从未像此刻这样,只是站在田埂上,听着小调,看着农人插秧,就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体内的金丹依旧沉寂,裂纹像蛛网般爬在表面,偶尔传来细微的刺痛。但蒙毅发现,在江南水汽的浸润下,经脉的隐痛,竟在慢慢减轻。
这不是灵气滋养的效果——他试过运转功法,天地间的灵气依旧稀薄得可怜——更像是一种“生机”的慰藉,是稻田里的新绿、桑林间的鸟鸣、河面上的波光,一点点熨帖着受损的经脉,让他紧绷了许久的心,也跟着松了下来。
百劫道人说“万年石乳”与“水”有关,这让他对这片水乡,多了几分留意。每到一处村落,他都会去古老的桥梁下、废弃的祠堂旁,或是传言有灵异的深潭边驻足,用神识细细探查。
但结果总是失望的——末法时代的灵气枯竭,早已让这些曾经可能藏着灵物的地方沦为凡俗。桥洞下的石雕,被风雨侵蚀得模糊,祠堂里的神像,蒙着厚厚的灰尘,深潭里只有游鱼和水草,连一丝灵韵都找不到。
他倒也不气馁。寻找机缘,本就是大海捞针,若是轻易就能找到,反倒不真实了。更多时候,他只是在感受,感受江南的“韵”——那种藏在流水、石桥、炊烟里的,不急不缓的韵味。
在乌镇停留的那几日,他租了一条乌篷船。船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纹路,却精神矍铄。
老人摇着橹,乌篷船在狭窄的水巷里,缓缓穿行,船底划过水面的声音,与岸边人家的浣衣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公子你看,那棵老槐树可有上千年了。”老人忽然开口,指着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镇上的老人都说,树底下压着一条蛟龙呢!早年还有人说,夜里能听到龙吟声。”
蒙毅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去,古槐的树干粗壮得需要四五人合抱,枝叶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天蔽日。
他下意识地放出神识,却只感受到一股极其微弱的木灵余韵——那是古树存活千年积累下的一丝灵气,早已与凡木无异,哪里有什么蛟龙。
但他没有点破,只是笑着点头:“确实是棵奇树。”有些传说,本就不需要真相。就像青冥剑宗里流传的“剑神斩妖”的故事,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藏在传说里的信仰与希望。
船行到一座石拱桥下时,蒙毅的目光,忽然被桥洞上的符文吸引。那些符文刻得很浅,又被岁月磨得模糊,一看就是凡俗间流传的简易符箓,或许是古时哪个懂些粗浅术法的人刻下的,用来避水镇邪。
但此刻,他却忽然愣住了——这些符文虽然粗浅,但其排布的逻辑,竟与修仙界的“水泽阵”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灵气的驱动,也少了精妙的构架。
“大道至简,万法同源……”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海里闪过。他一直执着于寻找天材地宝修复道基,却从未想过,或许天地间的至理本身,就是最好的“药”。
就像这凡俗的符箓与修仙的阵法,本质都是对天地规则的运用,只是层次不同。若是能洞彻这天地万物运转的规律,是否能从另一个角度,弥补道基的缺陷?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让他心中豁然开朗。他想起藏经阁里看到的那句话:“见天地,见众生,终见自己。”或许,他苦苦寻找的“遁去之一”,不在某件神材里,而在这红尘俗世的烟火气中。
夜幕降临时,他在镇上的小客栈住下。推开窗,就能看到潺潺的流水,月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
枕着水声入眠时,蒙毅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修仙界的打杀,没有道基受损的焦虑,他只是一个寻常旅人,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在江南的雨巷里,听着雨打芭蕉的声响,看炊烟在白墙黛瓦间升起。
醒来时,天已微亮。蒙毅摸了摸胸口,那里的金丹依旧沉寂,但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知道,这份短暂的宁静与抽离,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剂良药。收拾好行囊,他推开客栈的门,朝着更南的方向走去。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