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七月十五子时,城西老街的雾气会浓得化不开,若是有人误入其中,便能听见百鬼哭嚎——这是阴阳两界界限最模糊的时刻,也是活人最该避讳的禁忌。
民国十二年,中元节。
纸扎铺学徒阿明蹲在店铺后门烧纸钱,火盆里的灰烬打着旋儿往天上飘。师父上个月过世了,留给他这间快要倒闭的铺子和一屁股债。街对面新开的洋货商店整天放留声机,吵得他头疼。
“明少爷,行行好……”一只枯瘦的手突然从黑暗中伸来,吓了阿明一跳。是个老乞丐,脸上褶子深得能夹住铜钱。
阿明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老乞丐却没接,只是直勾勾盯着他腰间那块祖传玉佩:“今夜子时,莫要开门,听见什么都别开。”
“你说什么疯话?”
“百鬼夜行,生人回避...特别是你这样的。”老乞丐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三颗牙,“你爷爷没告诉你吗?你们家和阴间的契约,到期了。”
阿明还想问什么,老乞丐已经消失在巷口浓雾里。他低头看着玉佩,这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能保平安。至于什么契约,他从未听过。
回到店里,阿明翻出爷爷的账本,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朱砂写的古怪文字,最下方有他爷爷的血手印。日期是六十年前的今天。
子时将近,雾越来越浓,整条街静得可怕。阿明闩好门板,吹灭油灯,准备上楼睡觉。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不是门板,是窗户。
叩、叩、叩。
缓慢而坚持。阿明屏住呼吸,想起老乞丐的警告。敲门声停了,就在他松口气时,店铺里所有的纸人纸马突然齐刷刷转向门口,用画出来的眼睛盯着门板。其中一个纸新娘竟然咧开红唇,无声地笑了。
阿明猛地拉开店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雾气深处,隐约有栋建筑的轮廓,那绝不是他熟悉的街道。
“有人吗?”他朝雾里喊,声音被吞没得干干净净。
这时,一只手搭上他肩膀。阿明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却看见白天那个老乞丐。老乞丐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叫你莫开门!现在麻烦了,它们看见你了。”
“它们?”
老乞丐指着雾中建筑:“那是阴阳客栈,只在百鬼夜行时出现。你爷爷是最后一任掌柜,负责调解阴阳纠纷。他死后,位置空着,那些东西...都在找新掌柜。”
阿明想起那张契约,头皮发麻:“我现在该怎么办?”
“进去。”老乞丐塞给他一盏灯笼,“灯笼不灭,你就能活着出来。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别答应任何事,别吃任何东西,别透露你的生辰八字。”
阿明硬着头皮踏进浓雾,雾气冰冷刺骨。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他终于看清那栋建筑——是间古旧的客栈,门口挂着“阴阳客栈”的牌匾,字迹猩红如血。
推开门,喧闹声扑面而来。大堂里坐满了“人”,有的脸色青白,有的浑身滴水,还有的干脆没有头。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阿明,空气中弥漫着腐肉和香火混合的怪味。
柜台后站着一个穿长衫的账房先生,脸上没有任何五官,平滑得像颗鸡蛋:“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阿明握紧灯笼:“我找掌柜。”
无脸账房发出轻笑:“掌柜的位置空六十年了。今晚是最后期限,再找不到合适人选,客栈就要永久关闭...外面的屏障也会消失。”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大堂里的众鬼。
阿明被带到二楼雅间,透过窗缝往外看,雾气中浮现更多影子:提着自己脑袋的无头鬼、舌头垂到胸口的吊死鬼、浑身湿漉漉的水鬼……它们沿着街道缓慢前行,这就是“百鬼夜行”。
突然,所有鬼魂齐刷刷停下,转向客栈方向。阿明吓得后退,撞到一个人——是那个无脸账房。
“它们在找新家。”账房先生的声音带着笑意,“如果没有掌柜维持屏障,这些孤魂野鬼就能自由进出活人的世界。你说,最先遭殃的会是谁?”
阿明想起纸扎铺所在的街道,想起那些熟睡的邻居,冷汗湿透后背。
这时,雅间门被推开,一个穿西装的男鬼走进来,递上名片:“阴间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有兴趣合作吗?我们可以把整条街开发成大型阴阳交互社区...”
另一个宫装女鬼飘进来,甩着水袖:“别听他的!公子,帮我找找我的头,我就告诉你谁想害你...”
鬼魂们蜂拥而入,有的利诱,有的威胁,有的打感情牌。阿明紧记老乞丐的话,紧闭双唇不回应。灯笼的火苗开始摇曳,颜色逐渐变绿。
混乱中,阿明瞥见角落里的一个身影——竟是他去世多年的爷爷!老人穿着寿衣,眼神焦急,拼命指向柜台下方。
阿明趁乱摸到柜台,发现暗格里有本厚厚的账簿。翻开最后一页,记录着六十年前的今天:爷爷用自己一半阳寿做抵押,换客栈平稳运行一甲子,条件是六十年后由直系后代接任。
无脸账房悄无声息出现:“看完了?那么,你的选择是?”整个客栈的鬼魂都围过来,等待答案。
阿明想起爷爷的教导——纸扎铺的真正作用不是赚钱,而是安抚亡魂,维持阴阳平衡。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将手按在契约上。
“我接任。”
话音刚落,灯笼瞬间熄灭,客栈剧烈震动,鬼魂们发出凄厉嚎叫。阿明以为自己完了,却见胸口玉佩发出柔和光芒,驱散了扑上来的恶鬼。
无脸账房——现在有了脸,竟是那个老乞丐——满意地点头:“契约成立。从现在起,你就是阴阳客栈的新掌柜。”
老乞丐告诉阿明,他爷爷的灵魂一直被困在客栈,无法超生,因为契约未完成。现在阿明接任,爷爷才能获得自由。
黎明时分,鬼魂们陆续消失,客栈开始变得透明。爷爷的魂魄走过来,满脸欣慰:“孩子,难为你了。但记住,客栈不只是约束,更是庇护。有些鬼魂并非恶意,它们只是迷失了方向。”
阿明问:“我该怎么平衡阴阳?”
爷爷的身影逐渐淡去:“凭你的本心判断...记住,鬼也曾是人...”
第一缕阳光照进客栈,阿明发现自己站在纸扎铺里,仿佛一切只是梦。但柜台上多了一块黑色令牌,刻着“阴阳”二字。
这时,门被推开,昨天的西装男鬼走进来,现在他是活人模样:“新掌柜你好,我是对面洋货商店的老板,咱们谈谈合作?”
阿明摩挲着令牌,看向门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得同时照顾两个世界的“客人”了。而下一个中元节,很快就会到来。
客栈的灯笼又一次亮起,这次是在纸扎铺的门口。浓雾散去,街道恢复了白日的喧嚣,只是偶尔,当夕阳西下,阿明会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在街角闪过,向他微微颔首。他知道,这份守护阴阳平衡的职责,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