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祖祠内一片死寂。
林晚昭站在主梁之下,手中握着一支乌木笔,笔尖垂落一滴浓稠的血墨,正缓缓滴向青砖,发出“嗤”的轻响,仿佛灼烧着某种看不见的结界。
那墨,是她以阿苏鲁的指骨研磨成粉,混入心头血调制而成——骨为纸,血为墨,魂为引。
每一滴都浸着过往的恨,藏着十七年前那一场被掩埋的祭典真相。
血契守坛盲妪跪在角落,枯手紧抓蒲团,声音颤抖:“此墨通魂,若心志不坚,反被亡魂夺体!姑娘,你真要以己身为祭?”
林晚昭没有回答。
她只是抬起眼,望向祖祠高悬的主梁。
那根梁木刻满先祖名讳,是林家百年气运所系,也是今日她要亵渎的圣地。
可她眼中无畏,只有冷冽如霜的决意。
“他们让我跪着活了一辈子。”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今日,我站着写他们的末日。”
她提笔,落墨。
第一字——断。
笔锋刚成,心口猛地一缩,如同有无数钢针自内脏深处刺出。
她身形一晃,唇角溢出半口黑血,腥苦在喉间蔓延。
那血不是鲜红,而是泛着紫黑,带着腐朽的气息——那是影契在反噬,是阿那尔残魂透过血咒的感应,在啃食她的命脉。
“啊!”归名守碑童突然惨叫,双手抱头,眼中流出黑泪,“梁上……有反咒回流!它在吸她的命!”
沈知远猛地抬头,手中归墟钟嗡鸣不止,钟面裂纹中浮现出三道血印轨迹。
他瞳孔骤缩,声音陡然拔高:“不行!断誓咒需三重血印——一印在心,二印在骨,三印在魂!你若独自完成,七日未尽,心脉必断!”
林晚昭缓缓抹去唇边血迹,指尖染黑,却笑了。
“那就让我的血,流到最后一滴。”
她再度提笔,手腕稳如磐石。
第二字——誓。
墨落刹那,祠内阴风骤起,梁木上的刻痕忽然泛出暗红血光。
无数细如发丝的黑线自木纹中钻出,如活物般缠上她的手臂。
那是影契丝,是阿那尔以万人血祭炼成的命锁,专噬听魂者之魂。
“嗤啦——”
皮肤寸裂,血珠顺着小臂滚落,在青砖上烫出一个个焦黑小坑。
“不——!”归名守碑童扑上前,抓起炭灰狠狠按在她伤口上,嘶声喊道:“梁上有反咒!王氏当年就是用这招,让抄谱人疯癫而死!她篡改了祖祠结界,把断誓咒变成了噬魂阵!”
伪名刻碑匠的亡魂在梁上显形,半张脸焦黑溃烂,怒吼如雷:“别写!那不是咒文,是命契陷阱!你写的不是字,是命咒!每写一字,魂就被抽走一寸!”
林晚昭咬牙,额上冷汗混着血污滑落。
她早知道。
从她看见母亲遗物玉簪底部那行微不可察的血字起,从她听见地宫深处那声“昭儿”唤起,她就知道这祖祠早已不是林家的根,而是王氏与阿那尔共谋的祭坛。
可她仍要写。
因为不写,沈知远查了三年的御史冤案,将永远埋在权臣的朱批之下。
她抬起手,指尖颤得厉害,却依旧稳稳执笔。
第三字——契。
墨未足。
她闭眼,一口咬在舌尖,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洒入砚中,与骨粉混成更深的墨。
笔尖蘸满这以命为料的墨汁,悬于梁上。
就在笔锋将落未落之际——
祖祠骤暗。
梁木上的刻痕忽然蠕动,仿佛有无数名字在挣扎哭喊。
一道极淡的浮影,自墨迹未干处缓缓浮现:
一个幼童被铁链锁在祭坛中央,双眼蒙布,浑身是血。
林家先祖林照,手持符纸,泪流满面,颤抖着将其覆于孩童心口。
“从今两命归一……”幻影中,林照的声音凄绝如风,“我替你死。”
笔尖,终于落下。
第三字“契”落笔的刹那,林晚昭舌尖血雾炸开,墨汁如黑焰腾起,在梁木上蜿蜒成形。
那一个“契”字,不是写就,而是从她骨髓里榨出的魂印,带着十七年积压的恨与痛,狠狠烙进林家祖祠的命脉之中。
浮影未散。
幼童被缚于祭坛,铁链穿骨,符纸覆心。
林照跪地痛哭,手中火折燃起,将血书焚于风中——“从今两命归一,我替你死。”
林晚昭瞳孔剧震,心口如遭雷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是阿那尔天生邪祟,而是林家先祖以亲族孩童为引,与影契缔结“替命双魂”之约!
那被献祭的幼童,正是阿那尔的前身,而林照,竟以血脉至亲之躯,许下“代死之誓”,换得林家百年昌盛。
可这契约,本该随林照身死而断——却被王氏与残魂勾结,以她母亲的命续了契!
母亲……不是病逝。
她是被活生生剜去魂魄,成了那场血祭的第二祭品!
“娘……”林晚昭喉间滚出一声呜咽,泪水混着唇边黑血滑落,“你替他死了一次……这次,换我替你活。”
她抬手,指尖颤抖却决绝,再度蘸墨。
第四字——断。
第五字——魂。
第六字——归。
每写一字,心脉便如被巨钳绞碎一次,七窍渗血,四肢百骸似要寸寸崩裂。
她的身体早已不属于自己,全凭一口执念撑着,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熄灭。
可她写得越来越快。
不是因为痛轻了,而是她已麻木。
痛到极致,反而清明——她看见梁上浮影开始扭曲,那些被篡改的先祖名讳在咒文下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血字:“听魂者,契中祭”。
这是王氏设下的陷阱,是影契真正的奴印——凡能听亡者之声者,皆为祭品,终将反噬而亡。
可她偏要逆!
第七字——绝!
笔锋落下,整根主梁轰然震颤,金光自“断誓咒”七字中迸发,如龙蛇游走,顺着梁木纹理直贯地底。
刹那间,天地失声。
地宫深处,九具林家先祖遗骨齐齐睁眼,空洞的眼眶望向祖祠方向,枯骨手指缓缓抬起,指向那根承载着逆命之咒的梁木。
与此同时,林晚昭如断线傀儡般跌坐于地,唇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
可她仍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指向穹顶,声音轻如游丝,却如惊雷炸响在死寂祠中——
“阿那尔……听见了吗?”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染血的笑。
“你的命契——已经开始崩了。”
话音落下,祖祠上空忽有闷雷滚过。
春祭前夜,乌云压顶如墨,一道细长裂痕自天穹缓缓撕开,仿佛苍天之眼,正冷冷注视着这逆命之地。
风,再度吹起。
卷动她残破的衣袖,拂过满地血痕。
那支乌木笔静静躺在青砖上,笔尖墨尽,唯余一缕黑气,袅袅升腾,似在召唤——
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