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文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姜蕴宁拿出来的那份资料上,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迟疑与难以置信:
“姜工,你的意思是——放弃当前这条工艺路线,直接转向EUV?”
他整个人几乎愣住了。
他知道姜蕴宁年纪轻轻就有成绩,能力非凡,可没人告诉他她竟然这么激进。
更重要的是,领导那边……知道这情况吗?
应该知道的……吧?
他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迟疑,“可问题是,全球主流团队目前也都还在这条路径上深耕。我们如果贸然偏离,会不会反而走更多弯路,浪费宝贵的窗口期?”
“而且,我们一旦脱轨,可能连用来验证技术路线的外部参照都没有,代价未必比坚持现有方案更小。”
“更别说,上头对这条路线投入了多少资源和期望。”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姜蕴宁,“你确定,这条路真走不通了?”
姜蕴宁沉默片刻,语调不疾不徐地回应:“莫所长,这条路线你们已经跟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我们真的是输在能力上吗?”
“不是这条路走不通,是已经触顶了。继续往下走,只会在瓶颈里耗费时间和成本,收效甚微。”
“我前几天下去调研了一趟制造车间,看到的实际数据和反馈,明确告诉我:无论是材料性能、设备精度,还是工艺窗口的一致性控制,核心瓶颈已经十分明显。”
她目光坚定,继续说道:“如果架构设计阶段没有建立起参数耦合的全局优化模型,而只是简单堆叠那些各自成熟却未充分协同的模块,那么,系统性能的极限永远受制于上游技术的约束。所谓的突破,不过是表面的调优。”
“打个比方,就像组装一辆赛车:你拥有顶尖的发动机、优质的轮胎和可靠坚固的底盘,但如果不考虑它们之间是否真正匹配和协同,这辆车不仅无法发挥应有的性能,甚至在高速行驶时都会因缺乏协调而失控解体。”
国内多数研发团队倾向于基于现有成熟模块进行技术堆叠和局部优化,缺乏从零开始设计、构建全局耦合和优化的系统思维,导致设备性能长期受制于上游技术瓶颈,难以实现真正的突破。
她站起身,扫视众人:“我们不是缺人才,也不是缺理论模型,问题在于我们是否真正有勇气放弃路径依赖,重建属于我们自己的系统范式。”
姜蕴宁神情淡然,却句句掷地有声。
“我建议终止现有路线。”她看向莫清文,“它已经进入递减收益区间,所有关键瓶颈——光刻窗口、热场控制、反馈滞后——都不是简单线性优化能解决的。”
这时,研究所的设计工程师将一份结构示意图摆在桌面上,投影屏幕也同步显示着关键节点。莫清文试图让她明白:“我们没有做错,这条路虽然难走,但已经投入大量资源和心血。”
姜蕴宁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图纸,眉头逐渐紧锁。
会议室里的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沉默与压抑。
原本因所有努力被当场否定而心生不满的与会者,此刻也开始变得忐忑不安。
十分钟过去了。
姜蕴宁终于抬起头,语气平静却坚定:“从这份结构图来看,确实存在根本性的瓶颈。这个架构本质上是对上一代平台的补丁式延伸,物理极限已经非常接近。继续在这条路上做优化,只会是在挤压架构的最后容忍度,无法实现质的突破。”
她指着图纸上的关键部位,详细解释道:“比如这里的光学镜头支架,为了兼容老平台,采用了大量机械补强件,导致热膨胀控制极为困难,难以满足高精度的稳定性要求。”
姜蕴宁切换到下一张图纸,继续说道:“再看这部分对准系统,机械结构刚性不足,反馈滞后明显,无法支撑更高频次的对准调整需求。”
接连指出几个核心问题后,她总结道:“这些问题不是简单优化能解决的,必须从架构上重新设计,以实现热场均匀、结构刚性和反馈实时性的全面提升。”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就像是试图用补丁修复一辆设计已过时的赛车,不管怎么打磨,性能的天花板早已注定。”
她居然真的懂!
这一刻,莫清文的内心猛然一震,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短短十分钟,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结构上的核心问题。
这绝对是个工科大佬。
可她……不是芯片设计出身的吗?
姜蕴宁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她继续:“而EUV,不是终极解,但它至少给出了一个完整的系统闭环。它把分辨率、曝光时间、叠层误差和热漂移统合到同一个控制模型里,虽然难,但逻辑清晰。”
她看向会议桌另一侧,“问题不在于全球都在走什么路,而在于我们是否有能力建一条我们自己的路。简单复制,没有完整的反馈闭环,注定无法突破瓶颈。”
莫清文这才彻底明白姜蕴宁的策略所在。
她并非盲目激进,而是布局双线并进:一边着手改造现有设备,缓解当前小规模量产带来的技术瓶颈;一边谋划从架构层面重构体系,启动下一代国产设备的全新设计。
这种策略——既有现实考量,又不失远见——在当前资源受限、外部竞争加剧的大背景下,几乎是唯一能争取时间窗口、突破技术封锁的可行路径。
她不仅有清晰的技术判断,更展现出极少数人才能具备的系统性思维与顶层认知。在眼下这个资源紧张、时间紧迫的窗口期,还能谋划出兼顾现实与未来的双重路径,冷静且精准。
莫清文心头一震,忽然有种久违的感觉——也许,他们研究所真正的转折点,来了。
他一时说不清这是一种振奋,还是隐隐的自惭。
这些年,华国在通信、航天、人工智能等领域接连取得突破,唯独光刻机——像是被困在一道看不见的断崖前,始终上不去、也下不来。
芯片作为信息时代的“神经中枢”,驱动着从手机、电脑到各种智能设备的运转;而光刻机则是制造先进芯片的核心利器,决定着芯片制程的精度与性能极限。缺乏自主可控的光刻机技术,意味着芯片制造长期受制于外部供应,严重制约了国家在信息技术和高端制造领域的自主权与国际竞争力。
他们从未放弃过,甚至对每一个参数、每一毫米的精准度都锱铢必较。但现实却异常残酷:架构老旧、资源匮乏、发展路径受限,技术瓶颈难以突破,卡在了关键关口。
而现在,一个看起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资料和一套几乎颠覆性的新思路,把这个僵局撕开了一道口子。
或许,这次真的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