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在季莞柠指尖下微微发凉。等到别人离开之后，季莞柠才悄悄进入这个地方。
她指尖蜷缩又松开，细微的汗意沾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留下模糊的印记。
每一次复健后肌肉撕裂般的酸痛，每一次深夜里无声的辗转反侧，都是为了抵达这个被自己刻意回避了整整三十一天的门口。朋友的安慰，母亲的关心，让季莞柠更加坚定了自己想要继续参加比赛的心情。
她深吸一口气，肺部鼓胀着，却压不住心脏在肋骨下擂鼓似的撞击。
生锈的合页发出悠长而艰涩的“吱呀——”声，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霎时间，一股熟悉而凛冽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松香的清苦，是陈年木地板被无数次摩擦后散发出的干燥暖意，是微尘在斜射的光束中静静悬浮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眼前模糊的光影瞬间锐利，幻化成舞台上刺目灼热的追光灯束，耳中轰然炸开的是潮水般汹涌的掌声，身体深处沉睡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唤醒，发出无声的尖啸与渴望。
她晃了晃，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站稳。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舞蹈室空旷得令人心悸。巨大的落地镜从这头延伸到那头，冰冷而忠实地映照出中央那个渺小而僵直的身影——季莞柠自己。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运动包上。拉链被缓缓拉开，露出里面安静躺着的、属于过去的战靴——那双磨损严重、浸透汗水的旧舞鞋。
旁边，则是一双崭新的、支撑结构复杂的医用护踝，灰黑色的硬质材料沉默地宣告着现实的残酷。
她盯着它们看了很久，久到窗外日影都偏移了一寸。
最终，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缓慢而艰难地绕开那双新舞鞋，紧紧攥住了旧舞鞋冰凉的缎面。
细密的汗珠，瞬间从她额角沁了出来。
她扶着冰凉的把杆，一点一点蹲下去，如同拆解一枚危险的炸弹。
魔术贴撕开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刺啦——刺啦——”。一层，再一层。
当最后一层束缚被剥离，那只脚踝终于裸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复健一个月留下的印记狰狞而刺目：手术疤痕是暗沉的紫红色，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固执地趴伏在曾经光滑的皮肤上。
踝骨周围残留着大片顽固的青黄淤痕，肿胀尚未完全消退，使得关节的轮廓显得异常突兀和脆弱。
旁边，那只健康的脚踝白皙、线条流畅，两相对比之下，这受伤的脚踝仿佛一个被粗暴拼凑起来的残次品，丑陋得让人心惊。
季莞柠指尖冰凉，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暗沉的疤痕，一股深埋于骨缝深处的、熟悉的酸胀钝痛立刻针扎般窜了上来，激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闭上了眼睛。
她撑着把杆，调动全身的意志力，试图让受伤的右脚分担一点微不足道的重量。
绷起脚背，脚尖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点向光滑如鉴的木地板。
仅仅是脚尖那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压力，一股尖锐的刺痛便从脚踝深处骤然爆发！像是生锈的铁锥狠狠凿进了骨缝，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在脆弱的韧带间疯狂搅动。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左侧歪倒。季莞柠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挡，“砰”的一声闷响，手肘和半边身体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眼前发黑，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窒息。
季莞柠蜷缩在地板上，脸埋在臂弯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只有受伤的脚踝在无声地抽搐着，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控诉。
冷汗迅速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
“起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舞蹈室里响起，带着血丝摩擦喉咙的粗粝感，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撑着发麻的手臂，一点一点，重新把自己从冰冷的地板上拔起来，像一棵被狂风摧折后又顽强挺直的小树。
她再一次尝试将重心转移，脚踝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带来新一轮的折磨。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下颌汇聚成滴，“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站姿！仅仅是一个最基础、最静态的舞蹈站姿！
脚踝深处那顽固的撕裂感和骨缝里绵延不绝的钝痛，如同不断收紧的冰冷铁链，死死锁住了她向上的力量。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角，带来一阵蛰痛。
镜子冰冷地映照着她狼狈的姿态。头发被汗濡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训练服的后背和肘部蹭上了明显的灰痕。
那双曾被老师誉为拥有“最完美足弓”的脚，一只倔强地绷直，另一只却因为疼痛和无力而微微颤抖着，脚踝处丑陋的疤痕在镜中清晰得刺眼。
就在这时，视野边缘，镜子深处，仿佛被这狼狈点燃了某种回忆的引信——一个明亮、耀眼、旋转如风的影像毫无预兆地炸开！
那是去年全国舞蹈大赛决赛的现场录像片段。追光灯下，她穿着舞蹈裙，在台上自信地做了一个平转。
聚光灯追随着她，裙摆飞扬，笑容自信飞扬，定格在捧起水晶奖杯的瞬间。
镜中的此刻与镜中的彼刻，如同天堂与地狱的两个切片，被粗暴地拼接在了一起。
巨大的落差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再来！” 季莞柠猛地抬起头，对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眼神却骤然凶狠起来的自己，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她不再小心翼翼地试探，不再过分关注那只脆弱脚踝的哀鸣。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强迫自己清空脑海中关于疼痛的一切杂音。
身体深处，那些被汗水、泪水甚至血水反复浇灌过的肌肉记忆，那些在千万次练习中刻入骨髓的本能，在短暂的蛰伏后，如同沉睡的火山感应到了召唤。
她睁开眼，视线越过镜中此刻的狼狈，死死盯在某个虚空中的点。
那是她舞蹈生涯的灯塔。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核心绷紧如弓弦，脊柱向上延展，重心猛地拔起！
受伤的右脚脚掌悍然踩向地板，脚跟随之坚决地抬起！撕裂般的剧痛瞬间炸开，如同高压电流贯穿全身，眼前景物猛地一黑。
身体不可避免地剧烈摇晃，像狂风中随时会倾覆的桅杆。但她没有停下！左腿作为支撑腿，在剧痛的眩晕中奇迹般地稳住了重心，虽然带着明显的颤抖。
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开始旋转！
一圈。伤脚踝如同被投入烈火灼烧，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歪，世界在眼前疯狂倾斜，但她强行拧转腰胯，硬生生稳住了！汗水如雨般甩出。
两圈。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混合着脚踝深处骨裂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闷痛。
镜子里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汗水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可她旋转的轨迹，竟在踉跄中划出了一个近乎倔强的圆！
三圈！重心终于抵达崩溃的边缘，无法挽回地向一侧倾倒。
她猛地伸出双手，在身体砸向地板前，重重撑住了地面。“咚”的一声闷响，膝盖和手掌同时着地。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下颌滴落，砸在眼前深色的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滴汗珠沿着光滑的地板纹路，蜿蜒前行，像一条寻找归途的、疲惫而执拗的银色溪流。
它在寂静无声中缓缓爬行，最终，轻轻吻上不远处那把杆冰凉的金属底座。
汗水中倒映着头顶惨白的灯光，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光斑，明明灭灭，像荒原上重新燃起的、倔强的星火。
支撑着她的，只剩下那根深蒂固的不甘和骤然袭来的、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
但这虚无的意志，终究无法支撑起一具已然透支到极限、且带着重伤的躯体。
剧痛如同蛰伏已久的巨兽，在她心神失守的瞬间，猛地从受伤的脚踝深处反扑上来，带着更凶猛的撕裂感！
她只觉得右腿一软，膝盖关节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再也无法承担任何重量。
身体的重心在惊呼都来不及发出的瞬间，彻底失控，如同断线的木偶，朝着冰冷坚硬的地板狠狠栽倒下去！
然而——
预想中的冰冷和剧痛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大而急促的力量，带着奔跑后的热度和风声，猛地从侧面撞来！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如同钢铁打造的支架，在她身体即将触地的毫厘之间，精准而强硬地环住了她！
一只手臂箍紧了她汗湿颤抖的上身，另一只则牢牢托住了她那条正承受着毁灭性痛楚的右腿膝盖下方，以一种极其专业、最大限度避免二次伤害的姿态，硬生生将她从坠落的边缘捞了回来！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
季莞柠整个人被紧紧裹挟在一个带着消毒水、奔跑后的汗味以及一种她无比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清冽气息混合的怀抱里。
她的脸重重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声隔着薄薄的衣物，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对方因奔跑和剧烈动作而略显急促起伏的胸口，抬起头看见陆屿川。
“就猜到你在这里！”
季莞柠看见他，想起了之前两人的吵架：“陆屿川你回来了。”
“我尽快将那边的工作完成，我无法接受你受伤而我却不在你身边。”
“你不怪我和你吵架吗？”
陆屿川看着季莞柠小心翼翼的语气，忍不住划了一下季莞柠的鼻梁：“你这小脑袋瓜子在想什么，我女朋友事事为我着想，这么好的人我还要和她吵架，我有这么坏吗？”
季莞柠吸了吸鼻子：“对不起，我不应该拿分手威胁你。”
陆屿川抱住季莞柠，将头靠在季莞柠的肩膀上：“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陆屿川松开季莞柠，看向她的脚踝，眉头皱得死紧，满眼都是心疼：“你不要命了？伤还没好就来练舞！”
季莞柠咬了咬唇，倔强道：“我不想放弃比赛。”
陆屿川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热爱舞蹈，可你得先把伤养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季莞柠抱到旁边的椅子上，蹲下身为她仔细检查脚踝。
近距离看向那狰狞的伤疤和淤青，他的手不自觉地轻颤。
“跟我回去好好养伤，比赛以后还有机会。好不好？”陆屿川抬头，目光坚定又温柔。
季莞柠不想放弃，眼眶泛红，别过头去，声音带着哭腔：“我等这一次机会等了很久，不想就这么错过。”
陆屿川站起身，轻轻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我明白你的坚持，可如果因为这次强行参赛，让你的伤更严重，如果以后都不能跳舞了，你会后悔吗？”
季莞柠身体一僵，沉默了。
陆屿川接着说：“我陪你一起复健，等伤好了，咱们参加更重要的比赛。”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像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抚平季莞柠内心的焦虑。
季莞柠抬起头，看着陆屿川真诚的眼睛，心里的防线一点点崩塌，但是几十秒的她决定好了：“陆屿川，我会很小心的，如果不能参加这次比赛，或许我会更加后悔……”
陆屿川看着季莞柠倔强又执着的模样，心中满是无奈与心疼。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陪你一起练。”
季莞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陆屿川笑了笑，“我会在旁边看着你，保证你的安全，要是疼了就停下来。”
季莞柠眼眶微微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可以开始吗？”
“好。”季莞柠缓缓站起身继续练习。季莞柠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新一轮的旋转。
陆屿川紧紧跟在她身旁，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受伤的脚踝。
每转一圈，季莞柠的身体就颤抖一下，可她依旧咬牙坚持着。陆屿川的心也跟着揪紧，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再次摔倒。
突然，季莞柠的脚步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一旁倒去。
陆屿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季莞柠靠在他怀里，泪水夺眶而出：“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陆屿川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你已经很棒了，你能拥有站在这里的勇气已经很厉害了。”
季莞柠在陆屿川怀里抽泣了一会儿，渐渐止住了眼泪。
她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坚定：“我再试试。”
陆屿川看着她坚毅的模样，心中满是敬佩，松开了手，默默在一旁守护。
季莞柠调整好状态，再次开始旋转。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加流畅，虽然脚踝依旧疼痛难忍，但她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坚持着。
陆屿川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和鼓励。
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季莞柠仿佛忘记了脚踝的伤痛，全身心地投入到舞蹈中。
终于，她听着歌曲的声音，连续不间断地完成了一连串高难度的动作，稳稳地停了下来。
陆屿川激动地鼓起掌来：“你做到了，莞柠！你是最棒的。”
季莞柠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比赛中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