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如同打翻的暖金色颜料,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柔和而慵懒的光晕里。
经历了前一夜各自的惊心动魄和情绪波澜,已经恢复活力的宋卿倾、温柔依旧的季莞柠、还有些懵懂但敏感的姜瓷,加上平淡的叶安歆,一起结伴走出了宿舍楼。
顾炜深已经等在楼下。他斜倚着一辆线条流畅嚣张的亮色跑车,低着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夕阳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勾勒出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和紧绷的下颌线。
他看起来似乎和平时那个玩世不恭的顾少爷没什么两样,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整个人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烦躁感,显然昨夜家族的狂风暴雨、与父亲那场沉重冰冷的谈话、乃至姑姑的泣血劝诫,依旧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难以排遣。
“哟,顾少爷挺准时啊!”宋卿倾率先打破略显沉默的气氛,蹦蹦跳跳地过去,故意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试图驱散那股低气压,“顾炜深!我告诉你,昨晚就因为你,害得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心惊肉跳的,差点没给我吓出个好歹来!今天你请客,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小心灵。”
宋卿倾一见到慢悠悠晃荡过来的顾炜深,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叉着腰就气势汹汹地冲上去算账,虽然她眼底那淡淡的黑眼圈经过一天修养已经消退了不少。
顾炜深猛地回过神,收起手机,抬起眼。
他的目光先是快速而隐晦地在叶安歆还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确认她状态还好,然后才落到咋咋呼呼的宋卿倾身上,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但那笑意浅淡,并未到达眼底:“行啊,想吃什么随便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小爷我还差你们这顿饭钱?”
口气依旧很大,却少了点平时的底气洋洋。
顾炜深挑眉,依旧是那副懒散不羁、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哦?梦到我什么了?是不是梦到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让你惊为天人,自惭形秽了?”
“呸!不要脸!梦到你倒大霉了!开车掉沟里了!”宋卿倾气得跳脚,作势就要抬脚踹他,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季莞柠笑着拉住了胳膊。
话虽这么说,但他周身散发的那种低沉压抑的气场,敏感的姜瓷都隐约感觉到了,她小声凑到季莞柠耳边嘀咕:“莞柠,顾炜深今天好像有点不太高兴?黑着脸的样子怪吓人的。”
季莞柠微微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别多问。
一行人最终去了学校附近一家以味道好、环境不错着称的餐厅。
席间,宋卿倾和姜瓷努力担当气氛组,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和八卦,试图炒热气氛。
叶安歆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但也会在话题抛过来时笑着回应几句。
顾炜深则显得格外沉默,心不在焉,偶尔被宋卿倾cue到,才插科打诨地应付几句,也显得有些敷衍和乏力,更多的时候是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或者窗外的车水马龙发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玻璃杯,仿佛那杯子里有他解不开的难题。
吃到后半程,杯盘狼藉,大家都心满意足。顾炜深起身,动作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样子是要去结账。
“今天这顿,我来吧。”季莞柠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说道,脸上带着柔和却坚持的笑意。
“嗯?”顾炜深疑惑地转头看她,挑了挑眉,“说好我请的,怎么能让寿星……嗯?”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意识到了什么。
季莞柠已经拿出了手机,一边熟练地打开支付软件,一边微笑着说:“因为今天是我生日呀。寿星请客,不是应该的吗?”
“莞柠都说了顾炜深请客的……”
顾炜深看着季莞柠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眼神,耸了耸肩,从善如流地将钱包塞回口袋,勾唇笑了笑:“行,寿星最大。生日快乐。这次算你的,下次,下次一定我请,地方随你们挑,绝不赖账。”
结完账,时间尚早,夜晚的活力刚刚开始。不知谁随口提议了一句“去唱歌吧!给我们寿星庆祝一下!”,立刻得到了姜瓷和宋卿倾的积极响应。
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转战到学校附近一家装修不错的KtV。
包间里灯光迷离变幻,巨大的音乐声震耳欲聋,瞬间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姜瓷和宋卿倾简直是天生的麦霸,抢着话筒唱得酣畅淋漓,鬼哭狼嚎也好,惊艳全场也罢,快乐的气氛是到位了。
叶安歆窝在角落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果汁,安静地听着歌,看着她们笑闹,偶尔跟着熟悉的节奏轻轻点头,神情放松了不少。
顾炜深则懒散地深陷在另一张沙发里,长腿随意地支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冰镇饮料,目光懒洋洋地落在闪烁的屏幕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莞柠唱完一首舒缓的情歌,将话筒递给跃跃欲试的姜瓷,走回顾炜深旁边的空位坐下。
恰好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是一段相对舒缓的旋律,包间里出现了短暂的、不那么喧闹的间隙。
顾炜深忽然侧过头,身体微微倾向季莞柠这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传入她的耳中。
“昨晚……后来和屿川通了会儿电话。”
季莞柠转过头,看向他,霓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她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安静的询问。
顾炜深晃着手中玻璃杯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似乎落在屏幕上跳跃的mV画面上,语气听起来一如既往的随意,却隐约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随便聊了聊……家里那些破事。啧,他们家……情况也挺复杂的,一团乱麻,不比我家省心多少。他那个位置,外人看着是风光无限,其实压力山大,很多事……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
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挑选着能说的词语,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反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容易。他肩上扛着的东西,远比我们看到的要重得多。”
“不知道他和你说过没有?”
“愿闻其详。”
顾炜深仰头灌了一口酒,冰球撞在玻璃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响声。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介于嘲讽和同情之间的表情:“别看他们家表面上一团和气,老爷子德高望重坐镇中央,稳如泰山。其实里头啊,早就烂透了,勾心斗角,一地鸡毛,比我们家那摊子破事也好不了多少,甚至可能更恶心。”
季莞柠放下果汁杯,调整了一下坐姿,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没有出声打断他。
“陆家老爷子,拢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顾炜深的语气变得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众所周知的故事,但内容却足以让知情者心惊肉跳,“长女,也就是陆屿川的大姑姑,早些年……唉,没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更合适的用词,最终只是用一种含糊而沉重的方式带过:“据说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长期被家暴……最后没扛过去,香消玉殒。留下一个半大的儿子,当时还小,懵懵懂懂。就被老爷子一手做主,过继到了他大哥,也就是陆屿川父亲的名下养着,名义上,算是嫡长孙。”
“陆屿川他爸,是正儿八经的长子,按老规矩,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可惜啊……”顾炜深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讽刺,“他们家老爷子身体硬朗得不像话,权力欲又重得惊人,迟迟不愿意放权,都快八十岁的人了,还事必躬亲,牢牢抓着公司的核心命脉不肯松手。这下好了,底下三个儿子,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谁都不服谁,明争暗斗,都快打出狗脑子了,什么阴私手段都用得出来。”
“那……屿川呢?”季莞柠轻声问道,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流露出担忧。她知道陆屿川是长房之子。
“他?”顾炜深晃着酒杯,看着里面旋转的琥珀色液体,眼神变得有些深邃,“他可是老爷子最看重、最喜欢的孙子,没有之一。聪明,沉稳,做事有章法,那股劲儿,据说像极了年轻时的老爷子。从小的时候老爷子有意无意地,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出席各种重要场合都带着他,那意思,不明摆着吗?就是想越过儿子那一辈直接掐架的局面,直接培养孙子当隔代接班人。”
“这下可就把他彻底架在火上了。”顾炜深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为朋友感到的担忧和无奈,“他那两个叔叔,能不急眼?能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针对他的明枪暗箭,怕是比冲着他爸去的还要多、还要狠。他那日子,过得比谁都累,比谁都小心。真是走一步看三步,一句话都要在肚子里绕三绕才敢说出口,生怕被人抓住一点错处。”
他叹了口气,带着点自嘲:“我有时候看着他那个活法,都觉得憋得慌,喘不过气。那么大一个家族,那么重的担子,那么多双盯着他、盼着他犯错倒台的眼睛……换了我,早他妈撂挑子不干了,爱谁谁。毕竟我爸妈还是勇猛……”
季莞柠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温暖的杯壁。
她能想象出那种场景——无处不在的审视和算计,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处境,来自至亲长辈的恶意和打压,还有那份被至亲之人强行赋予的、沉重到足以压垮脊梁的期望。光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窒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想起陆屿川那双总是沉静如水、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将一切情绪完美隐藏的眼睛,想起他那总是挺得笔直、却时常在不经意间透出疲惫的背影,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又会被他迅速压下去的沉重感。
还记得当初他们相遇时,陆屿川就说过他喜欢音乐,可偏偏家中无法让他喜欢音乐!
原来,那看似平静无波、掌控一切的表象之下,竟然背负着如此汹涌可怕的暗流和巨大无比的压力。
“对于他这次出差,就是老爷子想要给他找的名正言顺的继承理由……”
季莞柠安静地听着,斑斓的霓虹灯光在她恬静柔美的侧脸上流转,勾勒出平静的轮廓。
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好奇,也没有追问任何具体的细节,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深刻的理解。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和笃定,巧妙地混合在背景音乐的旋律里,“虽然他几乎从不主动跟我说这些,但我能感觉到。陆家的情况……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她顿了顿,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全然接纳的态度:“我能理解他。真的。”
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没有半点委屈不解,只有一种平静而强大的包容和深刻的懂得。
她知道陆屿川的沉默、忙碌和偶尔流露出的疲惫背后意味着什么,知道那份超越同龄人的沉稳内敛之下,究竟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重担和无奈。
她选择站在他身边,陪伴他,就意味着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去理解和承受这一切光鲜背后的阴影。
顾炜深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成熟且笃定。他随即扯出一个淡淡的、带着点复杂意味的笑容,语气里含着一丝感慨:“你能这么想,挺好。真的。那家伙……啧,运气还真是不错。”
季莞柠眼神看向宋卿倾:“你运气也不差,卿倾是个很好的女孩!”
“确实,我很幸运。卿倾对于我来说,是老天给我的偏爱!”
这时,宋卿倾吼完了一首high歌,气喘吁吁地放下话筒,嚷嚷着让寿星季莞柠再去唱一首,不能偷懒。季莞柠对顾炜深抱歉地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起身,走向点歌台。
顾炜深看着季莞柠走向灯光中心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正拿着话筒和姜瓷笑闹成一团的宋卿倾,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难辨。
他仰头将杯子里剩余的冰镇饮料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带着甜腻的口感滑过喉咙,却莫名地冲不散心头那点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感。
包间里,歌声依旧喧闹,鼓点强劲,光影迷离闪烁,将每个人的脸庞和心事都切割成模糊的片段。
那些关于家族、责任、未来的沉重话题,在此刻都被巧妙地隐藏起来,暂时融入了这片刻的、属于青春朋友的喧嚣和欢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