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桢轻手轻脚地推开公寓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鱼缸里氧气泵幽幽地泛着蓝光。他踮着脚走过客厅时，丰文武的鼾声正有节奏地从半掩的房门里传出，刘悠苒的房门底下漏出一线暖黄，想必是忘了关床头灯。他像做贼似的溜进自己房间，连外套都没脱就栽进床铺，羽绒服面料在黑暗中发出窸窣的叹息。
第二天闹铃响到第三遍时才把他从深眠中拽出。镜子里的人眼底泛着青黑，他用冷水扑了把脸，圣诞节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洗手台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公交车里挤满了戴着红色鹿角发卡的行人，公司前台摆放的圣诞树闪着过于欢快的彩灯。
十点半终于处理完紧急邮件，他趁着喝茶水的间隙点开手机。qq空间的小红点跳出来，苏雯清的头像在第一条动态里笑着——那是她在图书馆前抱着银杏叶抛洒的抓拍，金黄的叶子凝滞在半空，像永远落不完的金雨。
“谁帮我充了20元话费？”她这样写着。底下评论热闹得刺眼：“圣诞老人提前来了？”“追求者名单+1”“是不是充错号了求返还”。陈武桢的拇指摩挲过屏幕里她飞扬的发梢，忽然想起昨夜路灯下自己呵出的白气，还有便利店收银员扫描二维码时“嘀”的一声轻响。
屏幕的冷光映在陈武桢脸上，苏雯清那条动态下的每一条戏谑的评论，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他心口某个柔软又酸涩的地方。他默默地笑了，那笑容里掺着太多东西：有一丝为她解决了微小麻烦的欣慰，有对自己昨夜狼狈模样的自嘲，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仿佛窃取了某种秘密联系的卑微喜悦。
“如果我和她有以后的话……” 这个念头像一株脆弱的藤蔓，刚刚在他心里探出头，就被更大的不确定性和惶恐所缠绕。“然而，我们有以后吗？” 他心底那个冷静甚至悲观的声音立刻响起，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那点微弱的希冀。
就在这希望的暖意与绝望的寒流交织撕扯的瞬间，那旋律，如同幽灵般，从他意识的深海浮起，越来越清晰，盘旋不去，逐渐占据了他全部的听觉——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歌词里的时间定格——“那一年”，美好却已逝去，带着永恒的遗憾。苏雯清之于他，是否也终将成为记忆里一个定格的美好画面，而非可触及的未来？昨夜的相遇，是否会像“华清池旁”的过往，最终只余下“太多愁”？
“金雀钗玉搔头是你给我的礼物，
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为你歌舞……”
陈武桢觉得自己那20元话费，笨拙、寒酸，甚至不敢署名，与歌词中“金雀钗玉搔头”的华美馈赠相比，简直可笑。可他投入的情感，何尝不是一种现代背景下倾其所有的“礼物”？他此刻的默默关注、内心翻涌的深情，又何尝不是在为苏雯清独自上演着一场无人知晓、也无人喝彩的“霓裳羽衣舞”？只是这舞蹈，注定是“几番轮回”的徒劳吗？
“剑门关是你对我深深的思念，
马嵬坡下愿为真爱魂断红颜……”
歌词里的地理意象变成了生死相隔的阻绝。“剑门关”的思念变得沉重而无法传递，“马嵬坡”更是爱情的葬身之地。陈武桢感到，他和苏雯清之间，似乎也横亘着无数无形的“剑门关”——或许是阶层，或许是圈子的差异，或许是性格的怯懦与主动之间的鸿沟，或许只是命运无常的安排。他害怕自己的这份情愫，最终会走向“马嵬坡”般的结局，不是肉体消亡，而是情感意义上的“魂断”，无声无息地湮灭。
“爱恨就在一瞬间，
举杯对月情似天……”
这句副歌尤其尖锐地刺痛了他。爱意的萌动，或许真的只源于昨夜那一瞬间的心动与怜惜，纯粹如对月举杯的情怀。但“爱”与“恨”（或说是“憾”）的转变，是否也只在“一瞬间”？取决于她知晓真相后的反应，取决于命运下一次不经意的拨弄。他渴望那份“情似天”的浩瀚与永恒，却恐惧它如月光般虚幻易碎。
“陛下，再来一杯吧！”
这句凄婉的唱词在他听来，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乞求。仿佛是他自己在对命运乞求：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再多给我一次机会吧？然而“陛下”——那个主宰他们关系走向的“神”（或是现实，或是苏雯清本人的心意）——又会如何回应呢？这哀求，是否最终会消散在风中，得不到任何回响？
旋律在他耳畔循环往复，一个男声的苍凉叙述与一个女声的婉转戏腔交织纠缠，仿佛是他内心两种声音的具象化：一个是理性的、悲观的男性视角，看清了所有阻碍和可能惨淡的结局；另一个则是情感的、不甘的女性化视角，仍在唱着最炽热的渴望与思念，不愿醒来。
这首歌的凄美爱情传说，仿佛一个恶毒的预言，笼罩在他刚刚萌生的、微小却沉重的爱意之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不好的结局：无论他是否坦白，那20元话费终将成为一个无解的谜题，或是她生活中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而他徒步回家的寒夜、那份掏空口袋的窘迫与真心，最终只是他个人青春史册里一则无人知晓的、带着酸楚的浪漫注脚。
他和苏雯清，或许真的就像歌里的唐明皇与杨贵妃，无论有过怎样瞬间的交集和绚烂的想象，终究逃不过命运的“马嵬坡”，天各一方，长恨绵绵。
想到这里，陈武桢心底一片冰凉，那无声的旋律却愈发震耳欲聋。他缓缓关闭了qq界面，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首预示了不幸结局的歌，以及由它勾起的、无边无际的惶惑与哀愁。窗外圣诞的喧嚣依旧，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工作表格，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表，此刻反而成了一种逃避复杂情感的、令人安心的现实锚点。
他锁屏手机，电脑右下角的日期提醒着这是十二月二十五日。窗外飘起细雪，写字楼玻璃幕墙映出千百个圣诞节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打节拍，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哼的是《新贵妃醉酒》里那句“爱恨就在一瞬间”。
内线电话突然响起，他慌忙接起项目组的会议通知。挂断后却发现那句旋律仍在耳蜗深处盘旋，女声戏腔缠绕着男声低吟，恰似他此刻欲说还休的心事。或许某天雪化之时，他会指着苏雯清手机话费余额开玩笑：“那年平安夜，有个傻子用最后三十块买了你的笑脸。”
但此刻陈武桢只是打开Excel表格，让数字填满所有犹疑的间隙。雪花在窗外越飘越密，像某种未落定的答案，在圣诞节的阳光里翩跹却不融化。
下班时钟到达的那一刻，办公室像炸开的锅。年轻同事们早已按捺不住，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市中心那颗巨大的圣诞树和商场折扣。人流裹挟着欢声笑语向电梯涌去。
“武桢，走啊！蹭李姐的车到站牌口！”丰文武一把搂过陈武桢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一下。刘悠苒也在一旁笑着催促：“快点快点，李姐的车在楼下等呢！”
陈武桢几乎是被人潮推着下了楼，挤进了李姐那辆略显拥挤的轿车。车里弥漫着香水、皮革和节日特有的躁动气息。李姐一边开车一边打趣后座的三个单身汉：“我说你们仨，今天圣诞夜，就没点活动？光逛商场有什么用，得抓紧‘筑巢’啊！巢筑好了，还怕引不来金凤凰？到时候姐给你们介绍对象也硬气！”
丰文武嘻嘻哈哈地接话：“李姐，巢太贵了，攒不起啊！”刘悠苒则笑着摇头。陈武桢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流光溢彩的街景，霓虹灯在他瞳孔里拉出长长的、虚幻的光带，李姐的话像小石子一样投入他心湖，漾开一圈圈沉重的涟漪。
车在地铁口短暂停靠。丰文武和刘悠苒跳下车，回头喊他：“武桢，走啊！”
陈武桢却站在原地，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有点累，直接回公寓了。”
“累？”丰文武挤眉弄眼，“不是吧？有情况？跟哥们还保密？是不是约了哪位小姐姐？”他用手肘捅了捅陈武桢。
陈武桢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一种无声的否认。囊中羞涩怎敢入繁华？昨晚那空空如也的钱包和漫长的徒步，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在周遭的繁华盛景对比下，隐隐作痛。他无法想象自己置身于那个灯光璀璨、商品琳琅满目的世界里，兜里却只有几枚硬币的窘迫。
刘悠苒看他神色不对，拉了丰文武一把：“行了丰哥，武桢可能真累了。那我们先走了哈，你不去真可惜了！”说着，两人汇入涌入公交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陈武桢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才缓缓转身，朝着与繁华商业区相反的、公寓的方向，独自走去。
圣诞夜的街道，情侣成群，笑语喧哗。彩灯缠绕的树木，橱窗里精美的陈列，空气中飘着的甜腻蛋糕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穿过这片浓稠的欢乐，那份热闹反而更加衬出他内心的清冷与孤寂。
他当然想去找苏雯清。想给她发信息，哪怕只是一句“圣诞快乐”。但他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最终却按灭了屏幕。他拿什么去约她？又能带她去哪里？难道要重复昨天的窘迫吗？自尊心像一根细绳，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在路边一个小超市停下脚步，用身上仅剩的、皱巴巴的纸币，买了一包最便宜的挂面。
公寓里空荡荡的，丰文武和刘悠苒的欢声笑语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更显出此时的寂静。他烧开水，看着干瘦的面条在翻滚的白水中逐渐软化、纠缠，像极了他此刻理不清的思绪。
氤氲的水汽中，他想起自己之前大手大脚花钱的日子，请客吃饭，买些并不急需的电子产品，钱像流水一样从指缝溜走，当时只觉得痛快。如今对比这清汤挂面的晚餐，心里涌起的不仅是怀念，更多的是深刻的自责和懊悔。
“是时候清醒了。” 他对自己说。
李姐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筑巢才能引凤”。那真的不仅仅是玩笑，是一句赤裸裸的、善意的现实提醒。在这个城市，没有根基，没有一片瓦，就像无根的浮萍，有什么资格去谈论风花雪月，又拿什么去承诺一个未来？
他端着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坐在安静的客厅里。忽然，一个冰冷而现实的念头击中了他：苏雯清对他的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是不是就因为……差了这一套房子？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刺痛，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绝望的清醒。仿佛所有模糊不清的纠结都有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如此现实，如此沉重。“筑巢才能引凤”——李姐轻飘飘的一句话，此刻像千斤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也仿佛，为他尚未开始就可能已经结束的故事，写下了一个现实而又悲凉的注脚。
他默默地吃着面条，窗外圣诞夜的欢声笑语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陈武桢端着那碗热气渐消的清汤挂面，推开阳台的门。冬夜的寒气立刻包裹上来，与他碗里腾起的那点微薄暖意交织着。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俯瞰下去。
城市在他脚下铺展成一片璀璨的星海，无数窗户里透出温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灯光。每一盏灯光背后，都是一个家。他几乎能想象出那里面的景象：餐桌上或许摆着比他的面条丰盛百倍的圣诞晚餐，一家人围坐，笑语喧哗；或是情侣相拥在沙发上看电视，分享着一碗水果；又或是孩子绕着客厅奔跑，父母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他的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心里某个地方被这万家灯火烫了一下，生出一种混合着渴望与酸楚的疼痛。
要到哪一天，他也会在这无数盏灯火中的某一盏里，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巨大的引力，将他拖入更深的思绪。他会和谁，共享那盏灯光下的时光？他的妻子会是谁？他们会有一个还是两个孩子？父母是否会从老家接来，偶尔小住，那时餐厅会不会显得拥挤却热闹？
几个女性的面容和名字，像被风吹动的幻灯片，在他脑海中依次闪过，模糊又清晰：
苏雯清……她的笑容最是鲜明，带着一种明亮的、几乎有些耀眼的光芒。想到她，心里就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而微痛。但那盏灯下的她，会愿意接受这份清贫与平凡吗？昨晚的20元话费，是故事的开始，还是他一个人无声的落幕？
柳晴雯……中学时曾书信往来好几年的学妹，聪明而现实，最终因“高考压力”而成为了“最好的异性朋友”。她如今似乎已在另一个城市扎根，她父母做生意的地方。想到她，陈武桢感到的是一种被审视的压力，仿佛自己永远达不到某种标准。
林晚……大学同学，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校友，安静温和，似乎对他有些好感。但她就像她的名字，带着一种暮色般的模糊与不确定性，激不起太多波澜。
柳芹……初三时给他带来柔情温暖的姑娘，在一夜温存后就失去了联系。想到她，仿佛就看到了另一种人生轨迹，如果不认识她，或许陈武桢的中考就很顺利，就不会复读，也不会认识柳晴雯，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为情所累，然而这一切都已无法改变，都与这璀璨都市的灯火隔着遥远的距离。
这些名字和面孔在他心里翻滚、交织，最终却又模糊下去，变成一团混沌的光晕。哪一个，会成为那盏灯下的女主人？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反而凸显出他此刻最赤裸的现状——他连守护一盏灯的能力似乎都尚未具备，又何谈去选择点亮那盏灯的人？
李姐的话再次尖锐地回响：“筑巢才能引凤。”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寡淡的面条，又抬头望望那些温暖的、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灯火。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攫住了他。浪漫的圣诞夜，他拥有的只是一碗支撑最基本生存需求的食物，和一片属于别人的繁华夜景。
那首《新贵妃醉酒》的旋律鬼魅般地再次浮现，但不再是清晰的唱词，只剩那段凄美婉转的戏腔，像背景音一样萦绕不散，为他此刻的孤独与迷茫，配上了一段注定悲情的注脚。
他忽然觉得，找到那个“她”之前，他必须先找到自己，找到那个能稳稳点亮一盏灯，并为之负责的自己。
夜风更冷了，他扒完了最后一口已经凉透的面条，转身走回室内，阳台门在他身后关上，轻轻隔绝了外面那个热闹而又冰冷的世界。屋内的寂静，比之前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