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探望日,周深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更多的沉重,轻轻推开了何粥粥病房的门。室内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定在了门口。
何母正半蹲在轮椅前,一手端着一个小碗,另一只手拿着勺子,试图给女儿喂饭。何粥粥今天似乎格外烦躁不安,头不停地扭动,嘴唇紧闭,对递到嘴边的粥毫无兴趣。何母耐心地哄着:“粥粥,乖,张嘴,就吃一口,好不好?吃了才能有力气……”
话音未落,何粥粥笨拙地一挥手,正好打在了何母端碗的手腕上。碗里的温粥一下子倾洒出来,一部分溅在何粥粥的病号服上,更多则泼在了何母的手背和衣服前襟。黏糊糊的粥水立刻晕开一片狼藉。
“哎呀!”何母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放下碗勺,第一时间不是清理自己,而是赶紧拿起旁边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女儿衣服上的污渍,嘴里还不住地念叨:“没事没事,粥粥不怕,妈妈擦干净就好了……”
她的动作急切而慌乱,带着一种长期压抑下的脆弱。何粥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弄得更不安,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声。
看着女儿茫然又烦躁的脸,感受着手背上粥水带来的温热黏腻,再对比眼前这一片狼藉和女儿再也无法回应的现实,何母一直强撑着的情绪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地、几乎是绝望地抱住了轮椅上的女儿,将脸埋在她尚且干净的肩膀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悲恸,化作了低沉的、令人心碎的啜泣,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里溢出:
“粥粥……我的粥粥啊……我是妈妈啊……你看看妈妈……你抬起头看看妈妈啊……你怎么……怎么就不认识妈妈了呢……我的孩子……”
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无力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房间里虚假的平静。何父一直沉默地站在窗边,此刻也猛地转过身,眼圈瞬间红了,他用力抿着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才勉强没有失态。
周深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眼前的场景,比他面对任何舆论攻击都要让他感到窒息和愧疚。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幅悲伤画卷里的多余笔触。
何父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周深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到走廊说话。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其他病房的电视声。何父,这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的中年男人,双手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才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周深。他的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复杂的恳求。
“周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您……谢谢您为我们粥粥做的一切。那么贵的医疗费,还有这么好的康复条件……我们心里都明白,都记着。真的……非常感谢。”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但是……但是看到您现在……经常这样过来,我们这心里头……就更……更难受。”
周深的心猛地一沉。
何父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我们知道,这事儿……不能怪你。粥粥她是自己……自愿的。道理我们都懂。可是……可是每次看到您,我们就……就忍不住想起那天的事儿,想起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心里头就像刀割一样,翻来覆去地疼……”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继续艰难地说道:“我们没别的想法,现在就只想……安安静静地陪着粥粥。一天一天地熬,也许……也许时间长了,她能有点起色,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许这样,对她,对我们这个家,才是……才是更好的。”
这番话,说得委婉,甚至充满了感激,但其内核却尖锐而真实,直接道出了为人父母在最深的创伤面前,那种无法掩饰的痛楚和复杂到了极点的心绪。他们感激周深的付出,但他们更需要一个没有“提醒物”的空间,去舔舐伤口,去尝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去进行一场注定漫长而绝望的陪伴。
周深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他所有想要赎罪的努力,他所以为的陪伴和负责,在对方最直白的情感诉求面前,竟然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伤害和打扰。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苦涩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深深地、近乎卑微地,向这位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父亲,鞠了一躬。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有些界限,他必须遵守;有些痛苦,他无法分担,甚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源泉。他所谓的负责,在真正的、源自血缘亲情的悲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他带来的阴影,不仅笼罩了自己,也笼罩了这个本已支离破碎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