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流逝,在康复中心里显得既缓慢又迅速。说它缓慢,是因为每一天的康复训练都重复而细致,何粥粥的进步微乎其微,几乎以毫米计算,让人感觉仿佛停滞不前。说它迅速,是因为当周深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个曾颠覆一切的、充满尖叫与混乱的秋日,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年。
到了出事相同的那一日期,一个带着沉重阴影的日子,悄然临近。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的张力。何母来的时候,眼睛比平时更红肿些,何父的沉默也愈发厚重。连康复中心的医护人员,脚步都放得更轻,言语间多了几分刻意的温和。
周深在这一天,特意推掉了所有非紧急的工作。他需要这段空白的时间,不是用来沉湎于悲伤,而是为了履行一个无声的仪式。下午,秋日的阳光正好,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暖而和煦,像一块融化了的琥珀,流淌在康复中心精心打理的花园里。他小心地给何粥粥加上一件薄外套,然后推着她的轮椅,来到了那片沐浴在金光下的草坪旁。
花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背景音。何粥粥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外面套着柔软的浅蓝色开衫,安静地靠在轮椅上。她微微仰着头,半眯着眼睛,任由阳光铺洒在脸上、身上。那温暖的光线似乎让她感到很舒服,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全身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松弛的平静状态,像一只在阳光下打盹的猫。
周深站在她身边,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阳光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甚至能看到她脸颊上细微的、柔软的绒毛。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平稳。这一刻,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仿佛所有的痛苦和残缺都暂时远离了她。
周深的心,像是被这静谧的画面既温暖又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想起一年前的今天,那片刺眼的闪光灯,震耳欲聋的尖叫,还有地上刺目的鲜红……与眼前的祥和形成了残酷到极致的对比。
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轮椅上的她平行,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睡。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帮她理了理被风吹到额前的一缕碎发,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珍视。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一种在特定时刻必须说出的、郑重的誓言:
“粥粥,”他唤道,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年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消化这个时间刻度所承载的全部重量。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无数次探望,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交织。
“你看,你在这里,”他继续说道,目光扫过她平静的面容,又望向远处湛蓝的天空,“……我还在唱歌。”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无法细述的内容。有对她顽强生命力的感激,有对自己必须继续前行的认知,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交织着愧疚与责任的复杂情感。
“以后,”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坚定,仿佛在下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心,“还会有很多很多年。一年,两年,十年……几十年。”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何粥粥脸上,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
“我会一直唱下去,用我的方式。也会一直陪着你,用你能接受的方式。”他像是在做一个承诺,一个不需要对方回应的、单方面的、却要坚守一生的约定,“这是我们说好的,一辈子。”
“一辈子”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进了时间的墙壁里,不容反悔。
何粥粥当然听不懂这漫长的话语里的千钧重量。她的世界依旧简单,只有阳光的暖意,风吹过皮肤的感觉,和身边人熟悉的、让她安心的气息。但就在周深话音落下后不久,她似乎感受到了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和那温和持久的语调所带来的稳定磁场,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鼻音:“……嗯……”
这声音含糊不清,没有任何意义,完全可能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生理反应。但在这一刻,在这特定的阳光下,在这沉重的周年忌日里,在周深刚刚许下一生承诺之后,这一声微弱的鼻音,却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无尽的涟漪。他愿意将它视作一种回应,一种在混沌深渊中,对他誓言的、微弱的回响。
阳光毫无偏袒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安静得仿佛能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一个在清醒的痛苦中,选择用余生的忠诚来践行一个沉重的承诺;一个在无知的混沌里,本能地依附着这承诺所带来的、唯一的微光。命运的绳索,曾以最残酷、最不公的方式将他们紧紧捆绑,几乎摧毁了两个原本平行的人生轨道。然而,在这片废墟之上,却出乎意料地,衍生出了一种超越世俗理解、带着深深伤痕、却又无比坚韧的羁绊。
一生很长,长到足以磨灭许多记忆和热情。约定很重,重到需要用整个生命来背负。
但周深看着前方,目光坚定。路,已经在了脚下。这条路由愧疚铺就,由责任指引,通往一个未知的、注定充满艰辛的未来。但他知道,他将不再迷茫,也不再独自彷徨。他会推着这架轮椅,唱着那些或许只有她能以某种方式感知的歌,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