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变成了一片混乱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纯白。
周可可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记得刺耳的警笛声，晃眼的手电筒光，陌生人的嘈杂声音，有人试图把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来，他像疯了一样踢打、尖叫，死死盯着墙角那个不再动弹的蓝色身影。后来，好像是一双有力的手臂强制性地箍住了他，用一件带着烟味的外套裹住他，把他塞进了车子。
再睁眼，就是这里了。医院走廊，灯光白得瘆人，照得墙壁和地板都泛着冷光。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顽强地钻进他的鼻子，试图覆盖掉记忆中那股铁锈般的腥甜，却只是徒劳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个穿着警服的女警察蹲在他面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试图问些什么。“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了吗？”“别怕，现在安全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试图安抚人心的同情。
周可可坐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双脚悬空，够不着地。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但焦点不知道落在哪里。女警察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玻璃传来，他能听到声音，却听不懂那些音节组合在一起的意义。他的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视觉里不断循环播放的画面——那把闪过的寒光，妈妈身体剧烈的颤抖，蓝色裙子上绽开的暗红的花，还有……最后那双望着他、渐渐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
“她……需要休息……受了很大刺激……”他听到女警察在跟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低声交谈。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给他一点安慰。但触碰传来的瞬间，周可可猛地瑟缩了一下，不是抗拒，而是一种更深的麻木。他的身体还在，能感觉到冷，感觉到椅子坚硬的触感，能听到声音，能看到东西，但他觉得那个真正的“周可可”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个在旋转木马上咯咯笑、许愿要永远和妈妈好的周可可，随着妈妈眼睛里最后那点光的熄灭，一起死在了那条暗巷里。
他现在是什么？一具空壳。一个被巨大悲伤和恐惧填充得快要爆炸，却找不到任何出口的容器。
他应该哭的，对不对？电视里，书里，失去亲人的人都会嚎啕大哭。可他哭不出来。眼泪好像被冻住了，凝固在眼眶后面，结成坚硬的冰。他应该喊叫，应该发泄，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疼痛。
他只是坐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小小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无比孤寂和脆弱。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死寂的内心世界里响起了。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那声音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深处，清晰、冰冷，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斩钉截铁的质感。
【报仇。】
周可可空洞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死水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但涟漪尚未荡开，就被更深的麻木吞没。是幻觉吗？因为太难过，所以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声音？
【报仇。】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这次更加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周可可，你要报仇。”
谁？是谁在说话？周可可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内心，那里一片黑暗和荒芜。这个声音……很陌生，不像他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但又奇异地带着一丝……熟悉感？像是从他自己身体最深处滋生出来的。
【是我。】那声音似乎能感知到他的困惑，“你可以叫我……周嫑嫑（biáo biáo）。”
周嫑嫑？一个奇怪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要’、‘别这样’。」声音冷静地解释，“但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不要’，而是‘必须要’。”
必须要什么？
【必须要让那个人，付出代价。】周嫑嫑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有冰冷的逻辑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坚定。“他夺走了妈妈，夺走了你的‘永远’。他不能就这样消失。你必须找到他，让他用血来偿还。”
血……这个字眼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暗红的、温热的、带着腥气的血，妈妈的血……周可可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那种窒息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我……害怕……”他终于在心里，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了那个存在。这是他失去妈妈后，产生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念头。
【害怕是正常的。】周嫑嫑的声音似乎放低了一些，但依旧冰冷，“但害怕之后，就是愤怒。记住你现在的感觉，记住妈妈倒下的样子。仇恨会成为你的力量，周可可。从今天起，我陪你。”
陪我？周可可茫然地想。在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冰冷又可怕的世界里，这个自称“周嫑嫑”的、奇怪又冰冷的声音，是唯一一个在对他说话的存在。尽管它说着令人恐惧的话语，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像一个锚点，钉在了他这片即将被悲伤和虚无彻底吞噬的内心荒原上。
报仇……这两个字像带着倒刺的荆棘，缠绕上他幼小的心脏，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扭曲的支撑感。是的，那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那个完美的、纯白的世界，被那个人用一把刀，彻底劈碎、染污。
他失去了表情，失去了眼泪，失去了声音。
但他得到了周嫑嫑。
得到了一个目标，一个黑暗的、充满血腥气的目标。
女警察还在试图跟他沟通，语气更加担忧。周可可依旧没有任何外在反应，他小小的脸庞苍白得像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医院惨白的墙壁。
但在那无人能窥见的内心最深处，一粒被仇恨和极致悲痛浇灌的种子，已经伴随着一个名为“周嫑嫑”的声音，悄然埋下。
他依然无声，但无声之下，已不再是完全的虚无。那是一片开始冻结、并孕育着黑暗风暴的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