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七十二个小时不眠不休的改造之后,那辆承载着牺牲姐妹铠甲的“开拓者”一号移动基地车,像从灰烬中重生的黑色巨兽,碾碎了所有挡在我们面前的障碍。我们以一种近乎于“征服”的姿态,向着那片充满了未知与希望的“钢铁坟场”腹地,发起了最后的行军。
终于,在行军了整整六个小时之后,我们的“开拓者”一号,缓缓地,停在了一座被彻底夷为平地的,巨大无比的山丘的顶端。
山丘之下,就是旧时代的“亚洲一号”超级都市。
就是我们此行的终点。
就是那座…埋葬了旧世界,也埋葬了十亿灵魂的…巨大坟墓。
当所有先遣队成员,第一次,从地面,亲眼见证那座只存在于“晨曦”号最后画面中的,旧世界超级都市的宏伟残骸时,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绝对的,充满了敬畏的死寂。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超越了所有想象极限的,充满了末日悲壮感的宏大死亡。
无数座山脉般高耸的摩天大楼的残骸,直插那片被污染的,肮脏的黄褐色云霄。它们不再是我们从地下仰望圣堂时,所看到的那种充满了秩序与希望的金色。它们,是黑色的。是被数百年酸雨风暴所腐蚀出的,像干涸血泪一样的暗红色。是被那场末日核爆,所烧灼出的,永不褪色的焦黑色。它们像一群在末日审判中,被神明无情地钉死在这片大地之上的,沉默的泰坦。
一条条早已断裂的,宽达数百米的磁悬浮公路,像巨蟒的尸骸,缠绕在那些摩天大楼的残骸之间。它们曾经是这个旧世界文明最引以为傲的动脉。它们曾经承载着数以亿计的人流与梦想。而此刻,它们只是,沉默地,向着天空,伸展着自己那被折断的,充满了不甘的钢铁臂膀。
刺骨的寒风,在这片由扭曲钢铁和破碎混凝土所构成的巨大丛林之间穿梭,发出像无数冤魂在哭泣一样的,尖锐的呼啸。
我们,这九十三名来自地下的,渺小的“新生者”,站在这座巨大无比的,属于旧世界的死亡之门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我们自身的渺小。
“…这里…”
叶梓看着眼前这片…足以将任何军队都彻底吞噬的钢铁丛林。她那双一直以来都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猩红眼睛,在这一刻,所有的战意,都缓缓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身为战士,在面对一座…早已死亡的,但却比任何活着的敌人,都更加宏伟的文明时,那种特有的,充满了敬畏的…迷茫。
“…这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她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没有人回答她。
因为,所有人的灵魂,都已被眼前这幅…充满了悲剧与史诗感的画卷,彻底震撼了。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充满了历史沧桑感的声音,在我们的内部通讯频道中,缓缓地,响了起来。
是白川。
他缓缓地,从移动基地车的指挥室之内,走了出来。他没有穿戴任何殖装。他只是,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研究员制服,静静地,站在这座死亡之门前。
他那双浑浊的,属于历史学家的眼睛,倒映着眼前这片巨大的废墟。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游子在阔别了数个世纪之后,终于,重新看到了自己那早已面目全非的,破败的家园时,那种特有的,充满了无尽复杂的…情感。
“不。”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里,不是我们的故乡。”
“这里,只是…我们故乡的,一座墓碑。”
他伸出他那只因为长时间研究而沾满了墨迹的,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了远处,那片废墟的最左侧。那里,有一座…顶端早已被彻底熔化,只剩下一个巨大环形基座的,直插云霄的宏伟建筑。
“那里。”
他的声音,像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早已被遗忘的史诗。
“曾经是‘亚洲一号’的骄傲。是旧世界人类,第一次,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星辰的…‘通天塔’。旧时代的文献记载,它,曾是这个星球上,最高的建筑。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货物和旅客,通过它,被送往近地轨道之上,那座…同样宏伟的,被称为‘月宫’的空间站。”
他又指向了废墟的最右侧。
那里,有一片…巨大无比的,像环形山一样的体育场的残骸。它的穹顶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像巨兽肋骨一样的钢筋骨架,在狂风的吹拂下,发出鬼魅般的,呜咽的风声。
“而那里。”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
“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喧嚣,也最…快乐的地方。我…我在文献里看到过它的全息影像。那里,曾有数万人,为了同一个进球,而共同欢呼。那里,曾有最伟大的艺术家,为十万名观众,演唱着…关于爱与和平的歌。”
最后,他的手指,指向了那座…位于整个“钢铁坟场”最核心的,我们此行的最终目标——那座通体漆黑的,金字塔一样的“守望台”。
“而那里。”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沉重。
“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心脏。是‘亚洲一号’的最高行政中心。是…决定着十亿人命运的,权力的王座。”
“通天塔,让我们仰望星空。”
“环形山,让我们感受欢乐。”
“金字塔,则让我们…相信秩序。”
白川缓缓地,转过身。他看着我们。他看着我们这些…诞生于黑暗,成长于战斗,从未见过真正阳光的“新人类”。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孩子们。”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你们看。”
“我们,曾经,拥有一切。”
“而现在…”
“——我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