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葵没睡。
她睁开眼,天还是黑的。月光从窗缝里斜进来,照在桌角那把锅铲上。铲子刚修好,边沿磨得发亮,两个刻字“拾荒”也清晰了。
她坐起身,披上外衣,把锅铲别回腰后。门一开,风就灌进来,吹得檐下灯笼晃了几下。
她一步步往高处走,石阶冷,脚步轻。观星台没人,栏杆上落了一层薄灰。她靠在边上,低头看手里的铲子。
“你比我懂我。”她说。
话出口才觉得傻,可又不像随便说说。这铲子陪她烧过饭,砸过人,敲碎过三个阵眼。它知道她怕黑,知道她跑得多快,也知道她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山下有灯火,一盏接一盏。有的亮着,有的灭了又亮。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那天夜里,青岩村也是这样起火的。先是冒烟,然后是光,接着喊声就断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碎片。温的。
“我活下来了。”她低声说,“不是因为我多厉害。”
风大了些,吹乱她的头发。她没去理。
大长老来的时候,她正用手指蹭铲柄上的木纹。
“还没歇?”他说。
“睡不着。”她抬头,“您怎么来了?”
“看见灯亮着。”他走到栏边,顺着她刚才的方向望下去,“底下人都睡了。”
“他们能睡。”她说,“我不能。”
大长老看了她一眼:“你还想着那一夜?”
“不是想。”她说,“是记得。我记得每一个声音,每一步路,还有那个临死前把碎片塞给我的人。”
大长老没说话。
她把锅铲放在栏杆上,双手撑着下巴:“您说我是圣女,可我到现在都觉得像做梦。昨天那么多人喊我名字,我差点以为他们在叫别人。”
“但他们叫的就是你。”
“我知道。”她笑了笑,“可我还是更习惯他们叫我‘药篓里的丫头’。”
大长老也笑了:“现在没人这么叫了。”
“我不想让他们忘。”她说,“我不想变成一个只听命令、站在高台上的牌位。我要是那样了,就配不上这铲子。”
大长老沉默了一会儿:“你能回来,已经是奇迹。”
“这不是奇迹。”她说,“这是选择。我可以选择逃,也可以选择回头。我回头了。”
“下次呢?”大长老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敢站出来吗?”
她没立刻答。
山下的灯还在亮。有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红布条,像是谁病好了挂的。还有一家孩子蹲在门口画符,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估计是听说了什么故事,学着英雄模样。
她指着那孩子:“您看那个小孩。”
大长老顺着她手指看去。
“他不知道什么叫邪阵,也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一线。”她说,“但他想当个厉害的人。我不帮他守住这个念头,以后他就只能学会逃跑。”
大长老轻轻叹了口气:“可你要守的不只是一个孩子。”
“我知道。”她说,“我要守的是所有等天亮的人。以前我是其中一个。现在我不是了。”
“所以你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准备好。”她说,“但我清楚一件事——只要我还站着,就不能看着别人倒下去。”
大长老看着她,眼神变了。不是长辈看晚辈的那种温和,而是一种确认,像是终于看清了某件一直模模糊糊的事。
“你不再是那个躲在药篓里的孩子了。”他说。
“我不躲了。”她说,“他们信我,我就得站出来。我不站出来,谁替他们挡刀?”
大长老没再问。
风吹得更急了,卷起一片落叶打在栏杆上。她把青铜碎片掏出来,放在掌心。
“你说你认的是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圣女名号,对吧?”她对着碎片说话,像是问它,又像是问自己。
碎片没反应,但温度没降。
她笑了:“那我就继续做姜小葵。烧饭、打架、修锅铲,顺便……守着这片地。”
大长老听着,嘴角动了动。
“你不求飞升?”他问。
“不求。”她说,“也不求长生。那些太远了。我只希望东荒洲的孩子,将来不用再逃。不用半夜被人叫醒,不用抱着东西往外跑,不用看着村子烧成灰。”
她说完,把碎片收回怀里,转过身面向东方。
天边有一点白,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晨光慢慢爬上来,照在她脸上,右眼尾那粒朱砂痣变得很显眼。
她站着没动。
大长老看了她很久,最后说了句:“你知道吗?历代圣女述职前,都会闭关三日,净心明志。”
“我没那本事。”她说,“我连静坐一刻钟都嫌腿麻。”
“可你现在做的事,比谁都像圣女。”
她摇头:“我不是为了当圣女才这么做的。我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
大长老不再说话。他把手里的令旗轻轻收进袖中,动作慢,像在放下某种重担。
“我去演武场了。”她说。
“这么早?”
“早点练。”她说,“不然下午没力气修铲子。”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您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对,随时可以换人。”
大长老看着她的背影:“我不换。”
她嗯了一声,抬脚下了台阶。
石阶很长,她走得稳。晨光一点点铺满山路,把她影子拉得很长。
大长老站在原地,直到她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知道,那个曾经一听见喊杀声就想钻草堆的女孩,现在已经学会迎着风走了。
姜小葵走到演武场,把锅铲插在地上。铲面朝东,正好接住第一缕阳光。
她活动了下手腕,深吸一口气,开始打拳。
第一招刚出,远处钟声响起。
她没停,继续练。
拳风扫过地面,带起一小片尘土。
锅铲在阳光下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