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陆箐箐来到前厅,正逢父亲陆志峰与几位叔伯、核心门客商议寻宝及防卫事宜。
一位负责情报的族人匆匆进来禀报,将临安城内各处眼线近两日探查到的异常情况一一陈说。
城中果然又涌入了大批陌生面孔,三山五岳、黑白两道,甚至异域番邦的高手都混杂其中,鱼龙混杂,暗流汹涌。
陆府面临的危险,与日俱增。
禀报至最后,那族人提及前日持玉佩来访的少年(杨锦)似有古怪,此人一直在临安城内四处打听一位名叫“梅洛”的先生。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大多面露茫然。
但陆志峰心中却是猛地一动,相较旁人他确知“梅洛先生”其人!
自己的父亲陆老爷子在世时,与那位淡泊名利、寄情于诗词书画的梅洛先生私交甚笃,梅洛先生性情高洁,远离江湖纷争,知其名号者本就不多。
父亲在世时,常带年幼的陆箐箐前去拜访,梅洛先生还曾指点过箐箐的书法丹青,算得上是她的启蒙老师,两家关系颇为亲近。
陆志峰心中暗忖:这少年寻找梅洛先生,所为何事?是敌是友?
在摸清其底细和目的之前,还是暂且按下不表,待眼前这场风波过去再做计较。
一旁的陆箐箐听到“梅洛先生”四字,却是美眸一亮,心中瞬间有了计较,这消息对她而言,简直是天降甘霖!
她正愁无法弥补对杨锦的愧疚,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当下,她向父亲等人告退,悄悄牵了马从后门溜出陆府,快马加鞭向临安城奔去。
她心情急切,马鞭挥得啪啪作响,不多时便已入城。
她找到府中安插在城内的得力眼线,很快便查到了杨锦落脚的客栈。
然而,杨锦此时并不在客栈中。陆箐箐只得耐着性子在客栈大堂等候。
直到日影西斜,才见杨锦带着一脸失望之色,垂头丧气地归来。
杨锦踏入客栈,一眼瞧见坐在角落的陆箐箐,微微一愣,随即目不斜视,径直向自己客房走去。
陆箐箐连忙起身跟上,追到客房门口。
见杨锦站在门内,丝毫没有请她入内的意思,陆箐箐也不着恼,反而嫣然一笑,带着几分狡黠道:
“喂,你这人好生小气!我可是有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你若再不让我进去,我可真走啦!到时候后悔莫及!”
杨锦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略一沉吟,侧身让开了门。
陆箐箐毫不客气地进屋,大大方方在桌旁坐下,一双妙目直视杨锦,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说,你最近一直在临安城里打听‘梅洛先生’?”
杨锦闻言,眼神微凝,却并未答话。
以陆家在临安的势力,探知自己的行踪并非难事。
陆箐箐见他默认,心中更有了底,接着道:
“我知道梅洛先生住在哪里,可以带你去见他。
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审慎,“你得先告诉我,你来临安找梅洛先生,究竟所为何事?”
杨锦略作思量,觉得此事并无隐瞒必要,便将韦一公临终嘱托,命自己前来投奔梅洛先的缘由坦然相告。
陆箐箐察言观色,见杨锦神情恳切,言语真挚。
再联想到这些时日,江湖中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宝藏,对陆家百般窥伺纠缠。
杨锦本可利用归还玉佩、借马之机刻意接近自己,套取陆府情报,但他自始至终非但未有此意,反而对自己的玉佩和宝马都不屑一顾,这份疏离反倒让陆箐箐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于是,陆箐箐决定带杨锦前往梅洛先生居处。一来是兑现承诺,弥补借马之失;
二来,也可借此机会,探一探这神秘少年的虚实。
陆箐箐为杨锦另寻了一匹健马,两人并辔而行,离开喧嚣的城区。约莫一个时辰后,来到临安城北郊。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茂密苍翠的竹林映入眼帘。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风中隐隐传来一缕清越悠扬的琴音,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沿着竹林小径七拐八绕,眼前出现一处清幽的院落。院落不大,隐于竹海深处,四周尽是挺拔修竹。
院内陈设简朴雅致,中央一方莲池,池中数十只白鸭灰鹅悠然戏水,更添几分生趣。
两人拴好马匹,沿着竹枝搭成的走廊步入一小院。
只见院中一位银发如雪、精神矍铄的老者,身着素色长衫,正在一方石台上凝神静气,缓缓练习着吐纳导引之术。
旁边有侍女手持毛巾,静立侍候。院角有一座白石凉亭,亭子四周垂着轻纱帷幔,既挡蚊虫,又添朦胧之美。
那清越的琴音,正是从这纱帐内传出,只是看不清抚琴之人的面貌。
老者收功,缓缓睁开眼,看到陆箐箐和她身后的杨锦,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箐箐丫头,好些日子没来了。你韦奶奶和你梅香师姐近来一直担忧你府上安危,府中诸事可还安好?”
他话音未落,凉亭内的琴音便戛然而止。纱帐轻挑,一位约莫二十上下的青衣少女盈盈步出。
只见她生得一张鹅蛋脸儿,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肤色白皙细腻,气质清冷脱俗,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
她见到陆箐箐,眼中立时漾起欣喜的笑意。
陆箐箐连忙上前见礼,略带歉意道:“多谢姐姐和奶奶挂念。府中近日事务繁杂,风波不断,实在抽不开身前来请安,还望梅爷爷、韦奶奶和梅香姐姐勿怪箐箐失礼才好。”
她举止间带着世家千金的教养,言语诚挚。
梅洛含笑点头,招呼两人进屋叙话。不多时,一位侍女搀扶着一位仪态雍容、满面慈祥的老妇人从内室走出。
杨锦一见这老妇人,心中便是一震!
她的眉眼轮廓,竟与逝去的韦一公有五六分神似!
杨锦与陆箐箐连忙起身行礼。
老妇人正是梅洛的妻子,韦一公的亲妹妹——韦淑华。待众人寒暄落座,陆箐箐看向杨锦,眼神示意:
人已带到,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梅洛等人不明所以,只当杨锦是陆府子弟,或是箐箐的朋友。
陆箐箐见杨锦还未开口,便代为引荐道:“梅爷爷,韦奶奶,梅香姐姐,这位是杨锦杨公子。
他这几日在临安城四处打听您二老的住处,箐箐与他……呃,有一面之缘,知晓缘由后,便带他特来拜会。”
说完,她也好奇地看向杨锦,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杨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梅洛与韦淑华深深一揖,神色肃穆,沉声道:
“晚辈杨锦,奉师命前来。此次叨扰,实为告知二位前辈……韦一公韦爷爷……已于月前……仙逝了。”
他强忍着心中悲痛,将韦一公如何受伤、如何托付、如何在自己怀中溘然长逝的经过,详细道出。
“什么?!” 梅洛闻言,如遭雷击,手中茶盏“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身形微晃,眼角瞬间泛红,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韦淑华更是浑身剧颤,悲呼一声“大哥!”,随即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她颤巍巍地起身,一把将杨锦紧紧搂入怀中,仿佛搂着失散多年的骨肉,泣道:
“我苦命的锦儿!你小小年纪,竟遭此大难……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便是你的亲爷爷、亲奶奶!”
梅洛亦是老泪纵横,连连点头,紧紧握住杨锦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锦感受着老人怀中传来的温暖与悲痛,想到韦爷爷临终的慈爱,心中酸楚难当,哽咽着应道:“是!爷爷,奶奶!”
韦淑华稍稍平复心绪,将一旁的青衣少女拉过来,对杨锦道:
“锦儿,这是你梅洛爷爷和我的孙女,梅香。香儿,快来见过你杨锦弟弟。”
梅香早已听得泪眼婆娑,此时上前,对着杨锦盈盈一福,声音带着哽咽:“梅香见过锦弟。”
杨锦连忙还礼:“杨锦见过梅香姐姐。”
三人自此以姐弟相称,悲戚之中,又多了几分亲人重逢的温情。
陆箐箐在一旁看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后来杨锦才得知详情:韦一公与梅洛乃是同门师兄弟。
梅洛本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志向在教书育人,后因家中遭逢巨变,为报血海深仇才弃文习武,拜入师门。
因入门较晚,他成了韦一公的师弟,但两人年纪相仿,性情相投,曾一同闯荡江湖,结下生死情谊。
再后来,韦一公的亲妹妹韦淑华嫁与梅洛,两人更是亲上加亲。
梅洛性情刚直,好打抱不平,早年因管了太多不平事,树敌众多。
不幸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和儿媳,最终惨遭仇家毒手。
万幸的是,夫妻二人临终前留下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儿,便是梅香,为梅洛夫妇留下了活下去的念想和血脉的延续。
痛失爱子,梅洛与韦淑华心灰意冷,再无争雄江湖之心,只愿将孙女梅香平安抚养成人。
为彻底远离江湖仇杀,夫妇二人带着幼小的梅香,隐居到临安城外的这片竹林之中。
每日里,梅洛教书抚琴,韦淑华打理家务,梅香承欢膝下,日子过得倒也清净安宁。
梅洛在此隐居数十年,潜心研习师父当年传授的一套上乘内功心法——《禅修心法》。
此功法讲究以静制动,以心驭气,修至深处,可明心见性,洞察万物气机。
数十年苦修,梅洛早已将此心法练得炉火纯青。
如今见故人之徒到来,且根骨绝佳,便将这《禅修心法》悉心传授于杨锦。
至于杨锦能领悟多少,则全凭其个人悟性与造化了。
这禅修之法,玄妙非常,尤以“弈境”一途最为独特。
乃是以棋局为媒介,通过特殊的心法口诀,引导修习者的心神进入棋局所化的精神幻境之中,于方寸之间经历生死搏杀、情仇爱恨,以此磨砺心性,勘破迷障,最终悟得禅修真谛。
这日清晨,竹林间雾气氤氲,鸟鸣清脆。梅洛唤来杨锦,在院中石桌上摆开一副古朴的云子围棋。
杨锦幼承庭训,曾随父亲时常对弈,于棋道也算颇有造诣,欣然应允。
梅洛让杨锦三子,两人落子如飞。
初时,盘面波澜不惊,黑白棋子错落有致,一片平和气象。
待棋至中盘,梅洛忽然抬眸,沉声道:
“锦儿,小心了!”
话音未落,一枚黑子“啪”地一声,稳稳落在天元星位旁一处要害!
此子一落,杨锦顿觉眼前景象骤变!
原本清晰的棋盘瞬间弥漫起重重乌云,耳边仿佛响起金戈铁马之声,凛冽的杀意如实质般从棋盘上席卷而来,直透心魄!
这突如其来的棋风剧变,让杨锦心神剧震,呼吸为之一窒。
他只觉得棋盘之上危机四伏,处处皆是陷阱,竟一时找不到稳妥的落子之处!
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苦苦思索良久,才勉强将一枚白子置于棋盘左星位,意图稳住阵脚,挽回颓势。
然而,梅洛神色不变,紧接着在杨棋势的上星位要害处,又轻轻拍下一枚黑子!
这一子落下,棋盘幻境再变!杨锦只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座巨大的八卦迷阵,四面八方皆是高墙绝壁,找不到任何出路,完全被困死在局中!
他试图落子突围,梅洛只需轻描淡写地应上一手,便将他所有生路尽数封死!
凌厉的杀机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他死死困在绝境!杨锦只觉胸闷气短,冷汗瞬间浸透衣衫,眼中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恐之色!
梅洛见状,知他心神已濒临极限,微微一笑,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拈起适才那枚关键的黑子。
棋子离盘的刹那,棋盘上弥漫的滔天杀意瞬间消散于无形,幻境崩解,眼前依旧是那副黑白分明的棋局。
杨锦如同溺水之人被拉回岸上,猛地吸了一口气,才从那窒息般的压力中挣脱出来,后背已是冰凉一片。
杨锦惊魂未定,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慈祥的梅爷爷。
他从未想过,这方寸棋枰之间,竟能蕴含如此惊心动魄的生死杀伐!
梅洛这才将《禅修心法》中以棋入道、锤炼精神的奥妙缓缓道来。
杨锦听罢,只觉匪夷所思,却又深感其博大精深,当下收起轻视之心,诚心受教。
接连数日,杨锦都沉浸在这“弈境”的生死搏杀之中。
梅洛在旁悉心指点口诀要义,循循善诱,助他领悟其中精微。
杨锦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在梅洛的点化下,进境神速。
又一日对弈,杨锦再次陷入梅洛精心布置的杀局。
盘面之上,白棋四面楚歌,气息奄奄,已是命悬一线。杨锦使出浑身解数,左冲右突,几番搏杀之后,棋筋尽失,盘面一片死寂,败局已定。
梅洛见他仍死死盯着棋盘,眉头紧锁,全身心沉浸其中,便不再多言,只静静守候一旁。能否破局,全看他自身造化。
杨锦如同老僧入定,在棋盘前枯坐了两天一夜!
他深陷那精神幻境无法自拔,眼前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自己仿佛被千军万马围困于孤城,突围无望,生机断绝。
巨大的精神压力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压垮。
待到第三日清晨,第一缕晨曦穿透竹林,洒在棋盘之上。
杨锦布满血丝的双眼陡然一亮!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禅修心法》中那句玄奥的口诀:“局在棋外,棋在局中”!
刹那间,他福至心灵!仿佛灵魂出窍,挣脱了棋局的束缚!
他以一种超然物外的“第三者”视角,重新审视整个棋局。
这一看之下,原本死气沉沉、杀机四伏的盘面,竟豁然开朗!
几处先前视而不见的、蕴含无限生机的“活眼”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毫不犹豫,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声脆响,稳稳落在一处看似绝境的交叉点上!
这一子落下,如同画龙点睛,又如春雷惊蛰。
盘面上弥漫的滔天杀气瞬间冰消瓦解!原本的死棋竟奇迹般地焕发出勃勃生机!
“妙哉!”梅洛拍案叫绝,眼中满是欣慰与赞赏,
“破而后立,死中求生!锦儿,你悟了!”
杨锦欣喜若狂,顿感神清气爽,精神境界仿佛提升了一个层次。
接下来再与梅洛对弈数局,竟已能平分秋色,不落下风。
梅洛趁热打铁,详细为他阐释《禅修心法》的精妙之处,尤其是这“分神内视”、“超然物外”的境界,不仅在修身养性上大有裨益,更可融入武学,使人在激斗中保持灵台清明,洞察对手破绽于微末之间。
杨锦闻之,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立刻尝试将这种“分神内视”的心法融入自己的归一剑术之中。
脑海中,一个“我”在演练剑招,而另一个“我”则如冷静的旁观者,审视着每一招每一式的气机流转、劲力衔接。
这一审视,立时发现了许多以往习焉不察的谬误之处——或是内力运转与剑招配合不够圆融,或是剑意转换间存在细微滞涩。
他将这些发现一一铭记于心,待演练时加以修正弥补。
随后,他又联想到无名洞窟中那二十四幅蕴含绝世剑意的壁画。
第一次,他以这“分身法”进入精神世界,重新面对那二十四位白雾剑客。
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分析自己屡战屡败的原因,感受白雾剑客那纯粹而凌厉的剑意,并以此不断锤炼、修正自己的剑意。
接连数日的精神鏖战,杨锦终于第一次,在“分身法”的辅助下,险之又险地将二十四位白雾剑客尽数挑战过关!
虽然过程艰辛无比,精神消耗巨大,但对剑道的领悟,却是突飞猛进,收获良多。
剩下的,便是将这份领悟融入骨血,勤加练习,化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