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端坐在镜前,望着铜镜中模糊的轮廓。
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没有回头,只抬手将一直紧握的素钗向后递去。
“麻烦你了。”
君彦接过那支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银钗,垂眸看向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
他伸出手,轻轻拢起她的长发。那发丝如绸缎般顺滑,从他的指间流淌而过。
秦书透过镜子,能看见君彦低垂的眉眼。
他神情专注,薄唇微抿,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畔。
她心头微动,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手指灵巧地挽起她的发丝,指尖偶尔擦过她后颈细腻的肌肤。那触感让秦书轻轻颤了颤,下意识想要躲开。
“别动。”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秦书便真的不敢动了,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
她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感受到他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固定住她的发丝。
他靠得这样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像是雪后初霁的松林。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
当最后一缕发丝被妥帖地挽起,他将那支素钗缓缓插入发髻。
“好了。”他松开手,退后半步。
秦书这才回过神,看向镜中的自己。
墨发被整齐地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
她微微偏头,打量着脑后那支恰到好处的银钗,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你竟真的会梳发……”她轻声呢喃,语气里满是惊喜。
她转过头,仰起脸看他,眼中漾着明亮的光:“谢谢你,我很喜欢。”唇角扬起明媚的笑意,“你真厉害。”
君彦凝视着她发间那点银光,轻轻“嗯”了一声。
君彦本不打算在同一个地方久留。
当秦书得知他即将启程前往别处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
君彦闻言,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向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秦书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坦然:“我也是来人间游玩的,不想这么快就回去。既然你也要去,我们何不结伴同行?”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跟着君彦,至少不必为银钱发愁,更不必担心没有美食尝。
况且,与他相处时的感觉实在很好,那是与法妗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轻松与欢欣。
想到法妗,她不禁有些气闷。那人将她带到人间后,便自顾自地寻她的小郎君去了,至今不知身在何处。
君彦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神色难辨。
他向来不愿与那所谓的“命定姻缘”有何牵扯,可如今这姻缘却自己找上门来,倒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秦书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要出言拒绝,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君彦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简洁明了,却让秦书顿时笑逐颜开。
她弯起眉眼,颊边漾开浅浅的梨涡,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于是,君彦便这样将秦书带在了身边。
他行踪不定,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停留不过十日便会启程前往下一处。
这一路上,秦书见识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
有时若她格外喜欢某处风景,君彦便会为她多停留些时日。
相伴月余,君彦渐渐摸清了秦书的性子,这姑娘对世间万物都怀着一股子用不完的好奇,尤其爱往热闹处凑。
每逢遇上迎亲的队伍,她总要拽住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站在路边瞧。看那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道,后头跟着披红挂彩的八抬大轿,她便忍不住抿着嘴偷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比那新嫁娘还要欢喜三分。
若是撞见街坊邻里拌嘴争执,她更是来了精神,总要凑上前去听上几句,再踮着脚尖偷偷张望。
有一回两位大姐为了谁家鸡仔啄了菜苗吵得正凶,她竟扯着君彦的袖子躲在柳树后,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君彦拿她没法子。
这丫头不仅自己要看热闹,还非得拉上他一道。
他不喜喧闹,可每每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那些推拒的话便都咽了回去。
渐渐地,君彦发觉秦书那双好奇的眼睛,从外界的热闹转向了他。
她开始留意他饮茶时偏好的温度,记下他翻阅书卷时的小习惯,甚至在他望着远山出神时,也会托着腮帮子悄悄打量他的侧脸。
君彦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起初君彦还有些不自在,可日子久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反感这样的注视,甚至……隐隐有些习惯。
或许在某个瞬间,他也曾想过,既然是天定的姻缘,那么此刻的相伴,将来的一切,都该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事。
当秦书对君彦的佩剑表现出浓厚兴趣时,一个念头在君彦心中悄然萌生,教她习剑。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与秦书产生更深的交集。
得知这个消息,秦书欢喜得眉眼弯弯,立即跑去街上寻来两柄木剑。
这一路上,君彦总是将最好的都给她,精致的首饰,华美的衣裳,舒适的居所。
此刻见她握着粗糙的木剑,君彦心念微动,竟破例将自己的佩剑递到她手中。
“用这个。”他声音平静,自己则拿起那柄木剑为她示范。
教学伊始,君彦便惊讶地发现秦书在剑术上有着过人天赋。
每一个招式,她只需看一遍便能掌握要领;每一式剑招,她都能舞出独特的韵味。
在她完整学会第一套剑法那日,君彦将一个长匣递到她面前。
秦书好奇地打开,只见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静卧其中,剑身流光溢彩,与君彦那柄墨色长剑恰成一对。
剑格处嵌着一颗剔透的红晶,在日光下流转着瑰丽的光泽。
“这是……”
秦书又惊又喜,将剑捧在手中细细端详,爱不释手。
她抬头望向君彦,眼中盈满难以自抑的喜悦。下一刻,她忽然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谢谢你,君彦。”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君彦微微一怔,垂眸看着怀中人发顶的旋,终是缓缓抬手,极轻地在她发间抚了抚。
自那次轻轻的触碰后,二人之间的氛围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秦书越发喜欢同他亲近,高兴时会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激动时会给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偶尔闹脾气时,甚至敢大着胆子伸手去揉他的脸。
君彦虽仍是一副清冷模样,对于这些触碰,从最初的微怔,到后来已能自然地承接。
然而就在君彦日渐沉溺于这份温暖时,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卦象,又一次浮上心头。
指引他来到人间的是它,让他与秦书相遇的是它,而预示他终将陨落的……也是它。
这数月同行,他已在多处发现邪神信徒的踪迹。
他们以生命为祭,供奉着同一个邪物。
范围之广,几乎每到一座城池,都能寻到那些信徒活动的痕迹。
这般戕害生灵的邪祟,自然不能留存于世。
他一路追查,终于在锦水城寻到了那邪神的真身。
原是一只山中精怪,因得众人供奉,竟真的生出了神性。
为凝聚神格,它蛊惑信众献祭生命,以血肉为食,妄图以此成就神位。
君彦屡次出手干预,终究引起了邪神的注意。
它万万不曾料到,竟会有真神亲临锦水城,将它的筹谋全盘打乱。
几番暗中试探,它心知自己远非对方的对手,只得屡屡避其锋芒,在暗处窥伺。
可不论它如何隐匿踪迹,却总能被君彦轻易识破。
邪神的怒火在阴影中灼灼燃烧。
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神只,它的计划本该顺利推进,整个锦水城的生灵都将在它的蛊惑下“自愿”献祭,助它凝聚神格,登临神位。
偏偏是君彦,偏偏是他!
既然避无可避,邪神索性寻了个时机,冒险试探君彦的神力。
然而仅仅一个照面,那浩瀚磅礴的神力便让它战栗不已,它甚至无法近身,更遑论窥探深浅。
那力量如此强大,如此纯粹……强大到令它战栗,又纯粹到令它垂涎。
一个疯狂而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它的心神:
既然他阻它成神之路,那便夺了他的神格,据为己有!
这不正是……一个现成的吗?
幽暗的洞窟深处,邪神发出低沉而扭曲的笑声。那双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贪婪与癫狂。
近来秦书发觉,君彦外出的次数愈发频繁,常常整日不见人影。
这日她心中烦闷,便去找法妗说话。
法妗听了她的抱怨,恨铁不成钢地轻敲她的额角:“你啊,就是太心急了。感情这事要懂得张弛有度,有时候欲擒故纵才是上策。你总这般黏着,反倒不美。”
秦书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可他是不是在躲着我?”
法妗见她这般模样,轻轻托起她的脸:“你且老实告诉我,当真就这般喜欢他?”
秦书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喜欢到什么地步?”法妗追问,“莫非已经到了想嫁给他的程度?”
“嫁给他?”秦书微微一怔,认真思忖起来。
她想起这些时日见过的寻常夫妻,想起拜堂成亲的热闹场面,若是与君彦也这般……朝夕相伴,互相扶持,余生只有彼此。
这个念头非但没有让她抵触,反而在心底生出几分隐秘的期待。
“是。”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我想嫁给他。”
法妗无奈摇头:“你呀,真是没救了。你想嫁他,那他呢?如今他连家都不常回,你还在这儿傻傻地盼着。”
秦书却轻声反驳:“我能感觉到,他只是近来忙碌,并非厌弃我。”
只是……他从不告诉她究竟在忙些什么,似乎也不愿她插手分毫。
辞别法妗,秦书独自走在归家的长街上。
途经一间成衣铺时,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铺子里,老板娘正低头缝制着一件大红婚服,那鲜艳的色泽在斜阳下流淌着温暖的光。
她站在门外望了许久,终是鬼使神差地,一步踏入了店中。
君彦心知这些时日冷落了秦书,特意绕到城南买了她最爱的糕点。
他提着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推开院门,本以为会看见她委屈幽怨的眼神,不想一个温软的身影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他还未反应过来,秦书已经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来。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少女的唇瓣柔软而温热,带着清甜的气息,生涩却又坚定地贴在他的唇上。
君彦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油纸包“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糕点散落一地。
他本能地想要抬手按住她的肩将她推开,可指尖触及她纤细的后颈时,那温热的肌肤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收拢手臂,反而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理智的弦在那一刻彻底崩断。
他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仿佛要将这些时日压抑的思念与挣扎都倾注其中。
她的气息如此清晰地萦绕在鼻尖,她的温度如此真实地熨帖在胸口,让他只想沉溺,不愿清醒。
屋内只剩下交织的呼吸声,分不清彼此。
秦书难得展现出强势的一面,吻着他一步步后退,直到膝弯碰到床沿,两人一同跌坐在床榻上。
当秦书微颤的手试探着伸向他的腰间时,君彦猛地清醒过来。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气息不稳地抬眼看她,声音因情动而低哑:“秦书……”
秦书被他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孟浪,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对、对不起,我……”
话音未落,君彦的手却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
随即,一个温柔到近乎虔诚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不同于方才的炽烈,这个吻轻柔而绵长,带着说不尽的怜惜与克制。
他甚至低下头,极轻地在她掌心舔了一下,那细微的触感让秦书浑身一颤。
夜半时分,秦书终究是抵不住困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君彦却毫无睡意,只是静静拥着她,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他们之间什么也未曾发生,可仅仅是这般相拥,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呼吸,便让他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
这种温暖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他心生恐惧,一旦习惯,便再也无法割舍。
他在黑暗中一遍遍描摹她的轮廓,从光洁的额头到纤长的睫毛,从挺翘的鼻尖到柔软的唇瓣,最终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落下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
那动作里带着无尽的眷恋,又深藏着难以言说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