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珩的座驾如同一头沉默的黑色野兽,平稳地滑入公寓地下车库。车内一片寂静,与车外世界的喧嚣隔绝。林星冉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脸偏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被灯光切割成明暗碎片的混凝土立柱,一言不发。
从那个揭开血淋淋真相的安置点回来,她就一直保持着这种近乎凝滞的平静。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一句疑问或控诉都没有。只是沉默。仿佛刚才听到的那个关于自己被恶意偷换二十多年人生的残酷故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样。
但这种平静,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崩溃,都更让坐在她身旁的苏棠感到揪心。苏棠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看着林星冉那沉静得过分的侧脸,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和更加用力的、紧紧握住她的手。
沈聿珩坐在副驾驶位,透过后视镜,目光沉静地落在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小脸上。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只是那惯常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细微的东西,在悄然融化,又或者,是凝结成了更坚硬的决心。
车子停稳。陈恪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
林星冉这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转过头,对上苏棠写满担忧的眼睛,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那个笑容最终只成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我没事,棠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就是……有点累。”
她松开苏棠的手,自己推开车门,脚步略显虚浮地下了车。夜风带着地库特有的阴凉气息吹拂过来,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沈聿珩之前披在她肩头的、带着冷冽木质香气的西装外套。
“回去好好休息。”沈聿珩不知何时也已下车,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带着一种无形的支撑力。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听不出喜怒的调子,但话语里的意味却不容置疑,“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林星冉抬起头,看向他。车库昏暗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座遥不可及、却又在此刻为她遮风挡雨的雪山。她没有说谢谢,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口,彼此心照。
回到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星城永不落幕的璀璨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但林星冉却觉得,这一切的繁华和光亮,都离她很远。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下方流动的车河与霓虹。
苏棠跟在她身后,想去给她倒杯热水,却被林星冉轻轻摆手阻止了。
“棠姐,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林星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决绝。
苏棠看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默默地退到了客厅的另一边,选择了一个既能随时注意到她、又不会打扰她的距离,安静地守候着。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林星冉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孤儿院里争抢一个干硬馒头时的凶狠;
冬天用冷水洗衣服时冻得通红开裂的手;
为了省一块钱公交费徒步走好几站路,磨破的鞋底;
被领养家庭嫌弃“性格孤僻”后又退回孤儿院时,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第一次站在林家那扇巨大的、沉重的雕花大门前时,内心的茫然与格格不入;
林薇薇那看似甜美、实则淬毒的眼神;
林母林婉茹那带着审视、疏离、和一丝挥之不去愧疚的复杂目光;
林父林正宏那威严的、带着“教导”意味的、永远更偏向林薇薇的姿态……
原来,这一切的苦难、挣扎、委屈、不被接纳……其根源,竟源于二十多年前产房里一场充满恶意与算计的调换!
她不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她不是天生就该在泥泞里打滚。
她原本应该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在父母的疼爱中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像林薇薇一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优渥的资源,而不是像一株野草,在风雨中拼命挣扎,只为争取一点点活下去的阳光。
一股尖锐的刺痛,迟来地、凶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那是一种被命运愚弄、被至亲(尽管他们不知情)无形中伤害了二十多年的、深入骨髓的委屈和愤怒!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指用力地抠紧了冰凉的窗沿,指节泛出青白色。
苏棠在远处看得心头一紧,几乎要冲过来。
但下一刻,林星冉却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绵长而用力,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翻腾的负面情绪都挤压出去。然后,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抠着窗沿的手。
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是被这场无声的风暴洗涤过一般,褪去了最初的震惊和刺痛,变得异常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透彻。
“棠姐,”她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力量,“我好像……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苏棠怔怔地看着她。
林星冉走到沙发边坐下,姿态放松,甚至拿起一个抱枕抱在怀里,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我以前,其实一直在偷偷地不甘心,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女儿’,待遇会差那么多。我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不够讨人喜欢……我甚至……甚至还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幻想过,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对我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会不会……后悔曾经那样对我?”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有一种看清后的释然。
“但现在,真相大白了。我知道了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也知道了我为什么会流落在外……按理说,我好像更有理由去恨,去怨,去质问,去要求他们补偿我这二十多年失去的一切。”
她的目光转向苏棠,清澈见底:“可是,很奇怪,当我真的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了。”
“我不再需要去纠结他们为什么不爱我,不再需要去努力证明自己值得被爱,不再需要因为他们对林薇薇的偏爱而感到失落和委屈。”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因为从根源上,他们和我之间,那层最基础的、名为‘血缘’的纽带,本身就是断裂的,是被恶意篡改的。他们对我的疏离、忽视,从某种角度来看,反而成了一种……阴差阳错的‘正常’?”
“至于忏悔……”林星冉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片波澜不惊的旷野,“我早已不需要了。”
“他们的忏悔,改变不了我在孤儿院长大的事实,抹不平我受过的苦,也弥补不了这二十多年错位的人生。更何况,”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以林正宏的要面子和林婉茹的软弱,他们的‘忏悔’里,又能有几分是真心为我感到痛心?恐怕更多的是对他们自己名誉受损、家庭动荡的恐惧和懊恼吧。”
“这样的忏悔,廉价且毫无意义。”她最终下了结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苏棠听着她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心中巨震!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青涩和不安、眼神通透坚定得令人心疼的女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在经历如此颠覆性的打击后,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将自己从情感的漩涡中剥离出来,看得如此透彻!
“冉冉……”苏棠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你真的这么想?”
林星冉看向她,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温度的笑容,虽然那笑容里依旧染着淡淡的疲惫:“嗯。真的。棠姐,你不用为我难过。相反,我觉得很轻松。”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苏棠坐下,“以前,我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着,那根绳子叫‘血缘’,叫‘亲情’,让我挣扎不得,又割舍不下。现在,这根绳子断了。我自由了。”
她望向窗外那片璀璨的星河,眼神清亮而坚定:“从今往后,我只是林星冉。我的路,只由我自己来走。我的价值,只由我自己来定义。至于林家……以及他们迟来的、或许永远不会有的忏悔,都与我无关了。”
她的平静,不是麻木,不是妥协,而是历经风雨、看清真相后,一种更为强大和决绝的——放下与前行。
就在这时,林星冉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疯狂地震动起来。来电显示,赫然是——林婉茹。
屏幕的光映在林星冉平静无波的脸上,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