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公主怒气冲冲离开兰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入未央宫深处。刘荣闻报,并未立刻召见这位姑祖母,只是命人细致回禀了她在兰台与阿娇的对话内容。当听到馆陶公主竟欲促成阿娇与张沐的婚事时,他执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一滴浓墨最终坠落在奏章上,晕开一片狼藉。
他挥退众人,独自在宣室殿内踱步。窗外暮色渐沉,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张沐的功绩,已如泰山压顶,赏无可赏,若再与阿娇联姻,兵权、技术、监国权柄将彻底融为一体,他这个皇帝,将置于何地?馆陶的提议,看似解局,实则是将他逼到了墙角。
而馆陶公主回到富丽堂皇的府邸,余怒未消,却更多了一层冰冷的算计。她屏退左右,召来了自己暗中蓄养的一名谋士。
“阿娇这丫头,是铁了心要护着那张沐,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她摩挲着腕上的玉镯,眼神锐利,“她看不清,功高震主乃取死之道!陛下年轻,最是忍不得这个。”
“殿下之意是?”
“陛下忌惮,阿娇固执,张沐势大……这三者,已成一局死棋。”馆陶公主冷笑一声,“既然无法将他们绑在一起为我所用,那不如……顺势而为,再添一把火。”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谋士眼中闪过一丝惊悸,随即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阿娇在兰台心绪难平。母亲的插手,打乱了她所有的步调。她深知刘荣此刻必然更加猜忌,而张沐在夷洲,恐怕还不知长安已因他再起波澜。
她必须立刻给张沐去信,告知他长安剧变,尤其是母亲馆陶公主那足以致命的“好意”,让他心中有数,谨慎应对任何来自长安的“佳音”。同时,她也要稳住夷洲局势,绝不能让蓬莱抓住任何可乘之机。
然而,未等阿娇的信使派出,一场由馆陶公主暗中推动的风暴,已悄然成型。
次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刘荣端坐御座,面无表情地听取了关于盐岛之战善后及叙功的初步方案。就在朝议即将结束时,一位素以“梗直”闻名的宗室老臣,颤巍巍出列,手持玉笏,声音却异常清晰:
“陛下!老臣有本奏!”他须发皆白,是刘荣某位早已逝去皇叔的旧友,在宗室中颇有清望,“东海都护张沐,研制利器,力挫外侮,其功确乎卓着!然,老臣听闻,其所造连弩,一发五矢,威力惊人;其所制火罐,黏附燃烧,宛若鬼火。此等利器,实非寻常军械可比,若用之不当,或制法流传出去,恐非国家之福,亦非苍生之幸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珠帘,声音陡然提高:“老臣更闻,夷洲格物所耗费甚巨,聚集三教九流,甚至不乏海外蛮夷!长此以往,恐非纯臣之道!老臣斗胆进言,此等国之重器,其研制、监管之权,不应尽付于一边将之手!当由陛下钦定重臣,于京畿要地,另设衙署,严加管控!所有匠人、图谱,亦当尽数迁入内地,以防不测!”
这番话,引来的不再是争论,而是一片死寂!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猜忌或分权,而是要将张沐和夷洲格物所彻底掏空!将其心血连根拔起,纳入中央的直接、绝对控制之下!其理由冠冕堂皇——为了国家安全。
阿娇在珠帘后,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她认得这位老臣,与馆陶公主府往来密切!这分明是母亲在背后操纵,利用宗室的力量,对张沐发起的致命一击!她若此时出言反对,便是与整个宗室集团为敌,坐实了“徇私”的罪名;若不出声,则等于默认,张沐数年心血将付诸东流,夷洲防线也可能因此出现致命的技术断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珠帘之后,等待着镇国长公主的反应。
刘荣高坐御座,看着下方匍匐的老臣,又瞥了一眼沉默的珠帘,心中亦是波涛翻涌。他忌惮张沐,也想收回技术主导权,但如此赤裸裸地剥夺边将心血,是否会引发剧烈反弹?他需要权衡。
就在这时,又一位官员出列,却是呈上了一份来自河西的紧急军报——匈奴单于庭有异动,疑似调集主力,意图不明!北疆局势,陡然再紧!
朝堂的焦点瞬间被转移。刘荣立刻下令兵部加紧研判,增派斥候。
朝会在一片对北疆局势的担忧中结束。关于夷洲格物所的议题,被暂时搁置,但那把名为“宗室清议”的利剑,已经悬在了张沐和阿娇的头顶。
阿娇回到兰台,知道不能再等。她迅速写下两封密信。
一封给张沐,详述朝堂变故,点明馆陶公主与宗室发难之事,嘱咐他:“…核心工匠与关键图谱,务必设法保全,万不可尽数交出。夷洲格物所之根基,在于人,在于心,此二者不失,则根基不毁。”
另一封,她则是写给远在河西的李广,询问北疆真实军情,并隐晦提及,若北疆有变,或需夷洲新式武器之助,望其能适时上表,陈明利害。
她必须利用一切可能,为张沐争取时间和空间。
信使趁着夜色,分别驰向东方与北方。
而在馆陶公主府内,听闻朝会结果的她,只是冷冷一笑。北疆的军情,暂时搅乱了她的局,但她并不着急。种子已经播下,怀疑的土壤已经肥沃,只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开花结果。
“阿娇,我的好女儿,你以为你能一直护着他吗?”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自语道,“在这未央宫里,最容不下的,就是不受控制的……力量与感情。”
长安的暗潮,已非两股,而是三重——帝王的猜忌、母亲的算计、宗室的压力,交织成一张更加凶险的网,向着阿娇与远在东海的张沐,缓缓罩下。而北疆再起的烽烟,则让这局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