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泉”的前台大厅,与其说是一个接待处,不如说是一座豪华酒店的入口。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多种植物香薰的、洁净而舒缓的气息,潺潺的水声从看不见的角落传来,轻柔地包裹着人的听觉。这本该是一个能将一切烦恼都隔绝在外的空间。
然而,当我从前台机器人手中接过那串带着防水涂层的储物柜钥匙时,五和的目光却落在了我的手腕上。
“上条先生,”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那个手环是……?”
我顺着她的视线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左腕上那个一直佩戴着的、朴素的黑色硅胶手环。它就像一道陈旧的伤疤,习惯了之后就会让人几乎忘记它的存在。
可它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进入了我大脑中那片名为“记忆”的、被浓雾笼罩的空白地带。什么都想不起来。没有赠予者的面容,没有收到它时的场景,只有一种模糊而固执的直觉告诉我——这东西很重要。
糟了。我该怎么解释?我不能说“不知道”,不能表现出我连这种事情都不记得了。那会让茵蒂克蒂察觉到我脑子里的巨大空洞,不能让她知道,那个在病床上向她保证“一切安好”的上条当麻,其实是个连自己过去都一无所知的冒牌货。
“啊,那个是……”
“是风纪委员送的啦!”茵蒂克蒂的声音像救命的铃铛一样响起,她正踮着脚尖,费力地研究着墙上挂着的餐饮区菜单,头也不回地说道,“一个很热心的风纪委员姐姐送的护身符哦。当麻你忘了吗?真是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就是一个风纪委员送的!你看我这记性,哈哈哈……”
我干笑着,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然而,五和的表情却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她那双先前总是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此刻却异常专注,流露出一丝深思。
“风纪委员……”她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上条先生,能……能让我看一下吗?”见我有些犹豫,她立刻补充道,“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您的隐私。只是……我在法国的时候,曾听艾拉拉小姐和黑子小姐提起过。有一位名叫‘佐藤明美’的风纪委员,在拜访过您之后就失踪了。这也是她们……会追查到法国的原因之一。”
佐藤明美。这个名字在我空白的脑海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但我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却愈发沉重。我沉默着,解下了手环,递给了五和。
茵蒂克蒂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五和小心翼翼地将手环翻转过来,用指尖轻轻一拨,那看似一体的环身竟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细缝。切面并不平滑,上面排列着几颗比米粒还要细小的金属触点。
“这是……?”
“通讯接口。”五和轻声接过茵蒂克丝的话,“看起来是某种数据存储装置。”
我们迅速在休息区找到了一个多功能公共信息终端。在五和有些生疏却精准的操作下,手环被接入了读取槽。屏幕上短暂地闪过一连串乱码,随即,一个音频文件被成功识别。
文件的创建日期,标注着一个我毫无印象的、数年之前的日子。
我点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清亮而略带紧张的少女声音,从终端的扬声器中流淌出来。
“……你好。我的名字是,佐藤明美。”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
“现在,是日本时间……算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距离我正式前往学园都市,接受能力开发,还有几天。有很多话……大概也只能在外面说完了。毕竟那座城市的天空,总是有太多眼睛在看着。”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复杂的自嘲。
“说起来真可笑。我大概不是最懂得那个……嗯,‘魔法禁书目录’世界和设定的人,却好像是唯一一个,真正‘来到’这个世界的人。这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呢……”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却让我感到一阵眩晕。什么叫“来到这个世界”?
“我认识你,上条当麻。也知道你即将,以及未来将会遭遇的,几乎所有的事情。从理智上说,我根本不该去学园都市,更不该和你这种‘世界的基准点’扯上任何联系。但我……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我无法忍受那种,眼睁睁看着世界在背后动荡不安,自己明明知道一部分根源,却只能被动地被灾难波及的无力感。所以我还是决定要去。”
“我希望……我这小小的、不自量力的行动,最终不会变成学园都市那位理事长阁下那注定会失败的庞大计划里,又一个无足轻重的部分。”
“录下这段留言,算是一份保险。如果你,上条当麻,某一天发现了它,那就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我自己,已经彻底暴露在某些人的视线里了。既然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希望这些信息,能让你提前做好一些准备。又或者……”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是悲悯的叹息。
“……又或者,如果你还是因为‘龙王的叹息’带来的那片光羽而失去了记忆,那么,这段信息,至少能帮助你想起来,在成为一个‘伪善者’之前,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片光羽……失去记忆……
紧接着,那个名为佐藤明美的少女,开始用一种平稳到近乎冷酷的语调,叙述起了一段我完全陌生的、却又属于“我”的历史。
那不是从7月20日,我遇见茵蒂克丝开始的。故事的开端,要早上一年多。为了一个叫“蜜蚁爱愉”的女孩出头,被混混追打,然后被一个叫“云川芹亚”的学姐所救……遭遇生物黑客,对抗“发源检体”……与那个金发的、被称为第五位的少女的相遇、误解、共同战斗,以及那个因为被刺穿腹部而不得不接受的、会永远遗忘掉对方的残酷治疗……那个防灾哨带来的、无法被回忆起来的间接亲吻……
然后,是与那个短发国中妹的初遇,一次又一次被电击,为了救她的小混混而被追打,在铁桥上对峙了整整两个小时……
再之后,才是7月20日。阳台上掉下来的纯白修女,移动教会,史提尔,神裂……直到7月27日的那个夜晚,破坏项圈,对战失控的自动书记,以及……那片击中我头部的,龙王的光羽。
少女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很久。
然后,她继续说了下去。三泽塾的炼金术师与从断臂中涌出的龙首,为了拯救一万名复制人而挑战学园都市最强的一方通行,天使坠落,伪海原光贵,风斩冰华……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一次又一次的奔走。从学园都市到意大利,从大霸星祭到法国阿维尼翁,从c文书到后方之水,不列颠的政变,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在俄罗斯的雪原上与一方通行的对峙,登上伯利恒之星,最终……与那座空中要塞一起,沉入冰冷的北冰洋。
一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人生,一段充满了血与火、奇迹与悲剧的史诗,就这么被一个陌生的女孩,用几分钟的时间,平铺直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而我,这个故事的主角,对此一无所知。
“……我相信,只需要讲到这里就够了。”少女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因为,如果我能平安无事地挺到‘新约’的时代,那么,我自身所面临的那些问题,或许也或多或少不再是致命的威胁了。所以……”
她顿了顿,最后的话语,像一句无法拒绝的诅咒,又像是一声最无助的祈求,清晰地钻入我们三个人的耳中。
“来救我,上条当麻。”
“……很抱歉,要对你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我知道,你就是那种,绝对不会对求救声视而不见、见死不救的……笨蛋啊。”
录音结束了。
巨大的信息洪流,将我的意识冲刷得一片空白。我、茵蒂克丝、五和,我们三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休息区里那舒缓的音乐和潺潺的水声,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而不真实。
就在那段留言即将自动重播的瞬间,五和猛地回过神来,以一种近乎惊慌的动作,迅速按下了停止键,拔出了那个手环。
世界,重归寂静。然而,刚刚那几分钟所揭示的一切,已经将这片死寂烧得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