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螺旋桨卷起的狂风,搅动着地面上混杂着灰烬与血腥气的尘埃,如同为这片死地奏响的一曲凄厉挽歌。陈野的脚步踏在滚烫的瓦砾和破碎的木质结构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数牺牲战友未寒的尸骨之上。他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锁定在前方那片被清理出的狭小空地上,锁定在那个跪伏着的、穿着已被硝烟和血迹染得斑驳不堪的浅色外套碎片的身影上。
“清月!”
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显得异常突兀而微弱,瞬间就被风声和尚未停息的直升机轰鸣所吞没。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就是苏清月!
听到这熟悉却又带着难以置信颤抖的呼唤,那个跪伏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艰难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是她!真的是苏清月!
曾经清丽温婉的脸庞此刻沾满了烟灰和干涸的血迹,左臂用撕碎的布料简陋地缠绕着,渗透出暗红色的血渍。她的头发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与血污黏在额角和脸颊,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疲惫、深沉的悲痛,以及……在看到陈野瞬间迸发出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光芒只闪烁了一瞬,便被更浓重的哀伤所覆盖。
“陈……野?”她的嘴唇干裂,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两个字。
陈野几个箭步冲到近前,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她身边,双手颤抖地扶住她的肩膀,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扫视,确认着她的伤势,然后又猛地抬头,看向她刚才正在照料的人——那是老刀!
老刀靠在一段断裂的水泥柱上,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他原本就受伤未愈的左肩,此刻包裹的绷带更是被鲜血彻底浸透,颜色发暗。右边大腿上有一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伤口,只是用布条死死勒住,暂时止住了大出血。他的脸上添了几道新的血口子,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嘴唇因失血而泛白。看到陈野,他咧了咧嘴,想露出一个惯有的、混不吝的笑容,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最终只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粗嘎地道:“妈的……你小子……还没死在外头啊……”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老刀!”陈野的心又是一紧,目光迅速转向另一边。在不远处,阿南靠在一个烧得半焦的木箱旁,他看起来情况稍好,但裸露在外的双臂和脖颈处有着明显的烧伤水泡和红痕,脸上也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眼镜碎了一片,用胶布勉强粘着。他正低头,用那双即使在这种环境下依旧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卸着一个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布满焦痕的无线电零件,试图让它重新工作。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陈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深处是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种技术性人员特有的、面对毁灭时的不甘与执着。
重逢了。在尸山血海、断壁残垣之中,他们这几个核心,竟然奇迹般地再次聚首。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相拥,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泪水。空气中弥漫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死寂。陈野看着眼前这三个伤痕累累、几乎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同伴,再看看周围这片曾经倾注了他们无数心血、如今却已化为焦土的家园,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清月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静的、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颤抖的语调,开始叙述那场噩梦:“……是‘钢脊’。他们动用了至少两辆装甲车,多门迫击炮和火箭筒……火力完全不是一个级别。我们……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外围防线……半个小时都没撑住……”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伤口里挤出来的血珠。
“老刀为了守住指挥部门口,带着人打了三次反冲锋……最后是被炸塌的房梁埋住,才……才被兄弟们拼死挖出来的……”
“阿南……在军械库……眼看守不住了……他引爆了部分弹药……阻断了敌人……自己也……”她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阿南手臂和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烧伤,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老刀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接口道,语气充满了挫败和愤怒:“狗娘养的‘钢脊’!装备太好了!枪法也准得邪门!根本不像是普通的杂牌武装!我们的人……兄弟们……都是好样的!没有孬种!可是……可是……”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断墙上,粗壮的手臂微微颤抖,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竟也泛起了难以抑制的水光。
阿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推了推那副破败的眼镜,声音低沉而沙哑:“基地的通讯系统被重点摧毁,动力核心也受损严重,备用发电机燃料只够维持最低限度照明几个小时。医疗物资……几乎全部被毁或被抢。药品,尤其是抗生素和血浆,极度短缺。”他顿了顿,补充了最残酷的一个数据,“初步清点……能联系上的、还有战斗力的核心人员……不到二十个。其他的……不是牺牲,就是失散,或者……重伤难治……”
不到二十个!
陈野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记得离开时,“自由阵线”的核心战斗人员,加上黑水小队合并过来的人,虽经波折,也还有近两百之数!再加上基地的辅助人员和武装民兵,那是一支近五百人、充满希望的力量!如今……十不存一!超过八成的兄弟,永远倒在了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上!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一起训练、一起喝酒、一起憧憬着未来的年轻人,此刻都去了哪里?是化作了这满地的焦骸,还是躺在某个冰冷的角落,等待着无人收殓?
物资储备几乎全毁!这意味着,幸存下来的伤员可能因为缺医少药而死去,剩下的人可能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失去战斗力甚至生命!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玛娜坠海的身影,阿杰引爆炸药的瞬间,与眼前这片惨绝人寰的废墟重叠在一起。痛!锥心刺骨的痛!恨!焚天灭地的恨!
他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着焦土和暗红色凝固血块的泥土,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的、粗糙的触感,如同无数牺牲兄弟无声的呐喊与质问。
苏清月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死死攥住、青筋暴起的手,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传递着微弱的、却也是此刻唯一的温暖与支撑。
老刀别过头去,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狠狠抹了一把脸。阿南则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摆弄着那个残破的无线电,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让他保持理智、不被这巨大悲伤吞噬的事情。
残阳的光芒,挣扎着穿透浓厚的烟尘,吝啬地洒在这片废墟和四个劫后余生、却被巨大悲痛笼罩的人身上,拉长了他们萧索的影子。风依旧在呜咽,卷起灰烬,如同飘洒的纸钱。
希望,仿佛随着这夕阳一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未来,如同一片布满荆棘与深渊的未知荒野,横亘在眼前。
陈野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把浸血的泥土从指缝间滑落。他抬起头,望向颂猜和“钢脊”可能存在的方向,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悲痛与无力,最终都燃烧成了唯一的一种东西——一种冰冷到极致、坚定到极致、不死不休的复仇火焰。
家已毁,人已逝。
但这仇恨的种子,已深埋于这片浸透鲜血的焦土。
只待风起,便将燃起燎原之火,焚尽一切仇敌。
重逢,是残酷现实的开端,而非噩梦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