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金那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依你所言”,像一块冰,暂时冻住了书房里剑拔弩张的空气。但陈亮清楚,这妥协底下,是翻滚的岩浆。他看着瘫在太师椅里,面色灰败、眼神却藏着毒蛇般寒光的胡万金,知道这事远未结束。
“东家既已应允,事不宜迟。”陈亮打破沉默,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小莲姑娘的遗骸需尽快迁葬,入土为安,这是化解怨气的第一步。请东家即刻安排周先生去办,务必寻一处清净地,用柏木棺,置办像样的寿衣香烛。明日午时前,必须下葬。”
他刻意将时间压得极紧,不给胡万金喘息和暗中作梗的机会。同时,他紧紧拉住周良这张牌,既是保护,也是将胡万金的注意力暂时引开。
胡万金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颓然地挥了挥手,对门口噤若寒蝉的管家嘶哑道:“听见了?按陈师傅说的办!让周良去……要快!”他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沙子。
管家连忙躬身应下,匆匆退出去找周良。
“第二,”陈亮转向胡万金,目光锐利,“待小莲姑娘安葬后,需在东家主持下,于府中设坛,举行一场忏悔法事。不仅东家需在老夫人及小莲灵位前诵读祭文,坦诚过错,府中主要仆役也需到场观礼。此举,一为告慰亡灵,二为……正胡府家风。”
“什么?!”胡万金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让下人也来看我的笑话?!陈亮,你别得寸进尺!”让他在一众下人面前承认逼死丫鬟,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非是看笑话,是见证东家悔过的诚意,也是以此警示后人。”陈亮寸步不让,“怨气因不公而起,化解也需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只关起门来做做样子,只怕难以平息冤屈,后患无穷。东家是明白人,当知其中利害。”
胡万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死死盯着陈亮,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但书案上那页账纸如同催命符,陈亮展现出的决绝和那手震裂茶杯的功夫更让他投鼠忌器。良久,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好!依你!”
“第三,”陈亮继续施加压力,“法事之后,东家需依诺行事。一是厚恤小莲家人,具体数额需有章程,亮可协助参详,务必让其家人余生无忧。二是开仓放粮,或捐资修桥铺路,周济乡里贫苦,积德行善,以赎前愆。此事需在县里有个见证,亮可请文化馆的李干事前来做个见证,以示公允。” 他刻意提出李干事,既是引入一个半官方的监督,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90年代中期,乡镇企业对地方文化机构既有资助也有需求,关系微妙。
听到要请文化馆的人,胡万金眼角抽搐,但事已至此,他已无力反对,只是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既如此,亮即刻去准备法事所需,并尝试以音律先行安抚,以免怨气再生变故。东家也请早作准备。”陈亮说完,微微一揖,不再看胡万金那杀人的目光,转身大步离开书房。那四名护卫下意识让开道路,无人敢拦。
走出书房,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陈亮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刀尖上跳舞,胡万金绝不会甘心受制,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先去找了周良。周良正在账房收拾东西,准备去办迁葬的事,见到陈亮,如同见到救星,又要下跪。陈亮连忙扶住他,低声道:“周先生,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迁葬之事,务必亲自盯着,棺木、寿衣都要好的,找个靠谱的风水先生点穴,一切按规矩来,不要怕花钱,这钱胡家得出。办完后,你找个借口,暂时离开县城,去外地亲戚家避一避风头。”
周良是老江湖,立刻明白其中凶险,含泪点头:“我明白,我明白!陈师傅,大恩不言谢!您……您也要千万小心!东家他……唉!”
陈亮拍拍他肩膀,没再多说。离开账房,他回到客房,关上门,仔细检查了那页要命的账目和周良的信,重新藏好。然后,他静坐调息,思考着晚上的安抚该如何进行。胡万金的妥协充满虚伪,小莲的怨魂能否感受到诚意?他需要一种更强力、更直接的方式,去沟通,去疏导。
傍晚,胡府后园,古井旁。香案再起,但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得到风声的仆役们远远围观,交头接耳,脸上充满了恐惧和好奇。胡万金没有露面,只派了管家送来祭品。
陈亮独自站在井边,夜幕降临,井中散出的阴寒之气果然比昨日更重,带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他能感觉到,小莲的魂魄并未因白天的“承诺”而平静,反而因为感应到胡万金的虚伪和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更加愤怒和……绝望。
陈亮没有犹豫,再次举起了唢呐。这一次,他吹奏的不再是单纯的安魂曲。他回想起《玄音谱》中一段关于“通幽”的晦涩记载,讲述如何以音为桥,以心印心,尝试与滞留的灵体沟通。他决定冒险一试。
他集中全部精神,将今日与胡万金交锋的经过、周良的恐惧、以及自己对公正的坚持,全部化为一股坚定的意念,融入唢呐声中。呜咽的曲调响起,不再仅仅是安抚,更带着一种承诺和担当,试图穿透那厚重的怨念壁垒,告诉井中的灵魂:有人在为你争取公道,请再忍耐片刻,请相信世间尚有天理!
这个过程极其凶险,他的心神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那滔天的怨气吞噬。但他坚持着,汗水浸透了衣衫,嘴角再次渗出血丝。
就在他感觉快要支撑不住时,那狂暴的怨气似乎微微一滞,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充满无尽悲伤和质疑的意念,如同丝线般,顺着唢呐声传递过来:“……为……何……骗……我……”
有回应了!陈亮心中一震,更加专注地传递自己的意念:“未曾欺骗!承诺已下,明日便见分晓!若他食言,我陈亮第一个不答应!”
那悲伤的意念沉默了片刻,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颤抖的期望:“……当……真?”
“千真万确!”陈亮以意念斩钉截铁地回应。
唢呐声缓缓停下。井周的阴寒之气并未消散,但那股毁天灭地的躁动,却平息了不少。陈亮知道,他暂时稳住了局面,为明天的法事争取到了一线机会。但他也明白,真正的考验,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后。
他拖着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客房,心中没有丝毫轻松。明天,要么化解怨结,要么……便是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