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照坐在柳婆子坟前,掌心还贴着那张未燃尽的纸。
风过处,灰烬翻飞,像一群褪色的蝶,落进她空荡的袖管。
她赢了——可七城传来的诵方声越响,她就越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直到额角一凉,她抬手去触,指尖沾了碎骨般的霜。
那光从她眉心渗出,幽蓝如深冬的脉,缓缓爬向发际。
胸口突然传来灼热的蠕动感,像有活物在皮下扭动,她猛地攥住衣襟,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布料摩擦伤口,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共生体要离体了。”她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碎玻璃堆里挤出来的。
系统残片里那个警告又浮上来:当活体成为记忆容器,心蛊即成双刃。
话音未落,远处荒村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嚎,像根细针扎进她太阳穴,嗡鸣不止。
风中夹着腐土与铁锈的气息,吹得她眼眶发酸。
她抬头望去,昏黄的天光下,一名披头散发的妇人正栽倒在土坯房门槛上,七窍渗出淡粉色丝线,在风里晃成蛛网,每一根丝线都微微震颤,发出极细微的“簌簌”声,如同蚕食桑叶。
“情蛊孢子……成熟了。”苏晚照瞳孔骤缩,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血腥。
百年前《蛊疫志》里的记载突然清晰:孢子成粉时,宿主七窍生丝,是为“情毒引”。
她摸向腰间的剖骨刀,刀柄的金属触感冰冷刺骨,却在指尖触到的一瞬顿住——这具尸体里藏着的,或许是解开“心蛊疫源案”的最后钥匙。
“只能用它了。”她咬着牙,用溃烂的指尖划开锁骨下的皮肤。
血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滚落,温热黏腻,一滴一滴砸在衣襟上,洇出暗红的花,腥气在风中缓缓扩散。
一道心形赤光“咻”地从伤口窜出,悬在半空微微震颤,像只被惊飞的红蝶,翅尖划过空气,留下灼热的残影。
那是“医心蛊”,无界医盟植入她心脉的共生体,此刻第一次脱离宿主,振翅扑向疫妇天灵盖,瞬间没入。
苏晚照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耳膜被无形的声浪撕裂,紧接着,烛火在漏风的产房里摇晃,光影在墙上扭曲成鬼影。
柳婆子的接生布浸着血,在火盆边滴嗒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她心尖。
穿银白机械甲的医师站在阴影里,腕间光脑屏亮着幽蓝的光,冷光映在他无表情的脸上:“情感样本7,母体催产素峰值89.7%,符合采集标准。”他举起一支玻璃管,里面漂浮着淡粉色的孢子,液体微光闪烁,像极了婴儿睫毛上挂着的晨露。
“造孽啊!”柳婆子颤抖的手抱住刚出生的婴儿,襁褓上还沾着血,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她掌心。
机械医师的声音像冰碴子:“这是为了多元宇宙的情感数据库,你们的痛苦,会成为高阶文明的进化燃料。”
苏晚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从指尖直冲脑门。
她看见柳婆子在产簿上歪歪扭扭写名字,墨迹被眼泪晕开,纸面泛起涟漪;看见三百间产房的烛火连成星河,火光映着铁索与泪水;看见每个母亲被绑在祭台上时,机械医师在她们腹部种下孢子的寒光,那金属针尖划破皮肤的瞬间,仿佛有千万根银线刺入她自己的神经。
“够了!”她嘶吼着催动蛊虫反噬。
赤光在疫妇体内翻涌,直扑记忆深处那团漆黑的菌核。
蛊虫噬咬的瞬间,她的太阳穴像被钝器猛击,一阵剧痛炸开,一段温热的记忆突然碎裂——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糖葫芦脆生生喊“师父”,可那张脸,怎么都拼不起来,只剩糖浆的甜香在鼻尖萦绕,转瞬即逝。
“疼吗?”
风沙卷着话音刮过耳际,带着一丝潮湿的暖意,像是谁的呼吸拂过耳垂。
苏晚照猛然抬头,看见青鸾立在五步外,肩头缠着银丝,银丝末端拴着只挣扎的机械眼——那是无界医盟的观测器,镜头碎裂,蓝光频闪,发出微弱的“滋滋”声。
她半张脸覆着青鳞,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另半张却美得惊心动魄,眼中倒映着万千女性的哭影,像团化不开的雾,每一滴泪都映着火光与铁索。
“你们代行者总说要救人。”青鸾抬手,银丝“唰”地缠住机械眼,金属扭曲的声响刺耳,“可你们带着系统的光踏入各个位面时,就把污染带进来了。这些情蛊孢子,本是医盟用来采样的工具,现在却成了瘟疫。”
阴影里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泥土被轻轻拨开。
蛊童双子从土丘后走出来,阿蛰的瞳孔泛着诡异的紫,张嘴吐出一缕银线——空中顿时浮起百年前的画面:三百名孕妇被铁索捆在石台上,机械医师持着注射管穿梭其间,淡粉孢子注入她们隆起的腹部时,女人们的哭嚎穿透屏幕,震得苏晚照耳膜发疼,那声音里混着羊水破裂的“啪”声、铁链摩擦的“咯吱”声,还有婴儿第一声啼哭的清亮,瞬间被切断的窒息感。
“我女儿……”青鸾的声音突然哑了,喉间像被砂纸磨过,“她在产簿上的编号是321。”
苏晚照踉跄着扶住墓碑,石面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冷意顺着指尖蔓延。
老稳婆王氏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递来一本染血的旧书,封皮上“产簿”二字被血渍浸透,指尖触到书页时,黏腻的血痂粘在皮肤上,腥气扑鼻。
她翻开最后一页,密密麻麻的名字旁,果然标注着啼哭频率和情绪波形——柳婆子、张二嫂、陈阿娘……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行小字:情感样本xx,已采集。
“名字?”苏晚照抬起头,眼眶发红,声音颤抖,“我有!”她将《产簿》按在胸口,血从指缝渗出来,温热地浸透纸页,“三百二十一,一个都不会少!”
她咬破舌尖,鲜血混着咒文喷在《产簿》上,铁锈味在口中炸开,咒文燃烧的焦臭随之升起。
医心蛊突然发出尖鸣,赤光裹着三百段记忆直冲天际。
系统警报声炸响:“检测到非法上传!情感数据包正在突破防火墙!”
夜空裂开一道幽蓝的缝,像只高维生物的眼睛,冷光倾泻而下,空气中弥漫着电流的臭氧味。
青鸾脸色骤变,银丝疯狂舞动:“你疯了!暴露坐标会引来净化者!”她抬手要抓《产簿》,却被一道蓝光拦住——沈砚不知何时站到苏晚照身前,琉璃共振匣在掌心嗡鸣,机械臂展开成防御盾,金属关节发出“咔嗒”轻响,蓝光流转如脉搏。
“晚照。”他的声音低哑,左眼的蓝瞳映着夜空的裂隙,冷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我帮你封。”
共振匣的光流与蛊虫的赤光纠缠,将回流的能量压缩成一道光柱,直刺记忆深处的原始菌核。
光焰中,漆黑的孢子被凝成一颗晶莹的火种,表面流转着淡粉的纹路,触之微温,像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苏晚照接过火种,踉跄着走到柳婆子坟前。
她跪下来,将火种埋进松软的泥土里,指尖沾满湿冷的黑土。
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坟头突然绽开一朵血莲,花瓣上还凝着未干的露珠,清香混着泥土与血气,在风中弥漫。
系统的低语裹着花香钻进耳朵:“心脉共生体完成首次离体进化——第7号代行者,你已不再是单纯的接收者。”
远处沙丘上,一道披灰袍的身影静静伫立。
他手中的骨铃轻响,在风里散成细碎的金粉,铃声清越,却带着某种古老的哀悼。
苏晚照眯起眼,却怎么都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他腰间挂着个熟悉的东西,像是……无界医盟的观测器。
沈砚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掌心温热,机械臂的金属边缘却依旧冰冷。
苏晚照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溃烂的骨节不知何时开始愈合,新长出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粉,触之柔嫩,像婴儿的肌肤。
她摸向胸口,那里的伤口已经结痂,心跳声有力而清晰,一下一下,如战鼓。
“我们赢了吗?”她轻声问。
“还没。”沈砚将共振匣收进袖中,金属摩擦布料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但至少……”他指了指坟头的血莲,火光映在他眼中,“她们被记住了。”
青鸾站在原地,看着血莲的光映亮整片荒村,暖光拂过她脸上的青鳞,泛起微光。
她肩头的银丝突然松开,机械眼“啪嗒”掉在地上,屏幕闪烁两下,彻底熄灭,残余的电流“滋”地一声,消散在风中。
阿蛰和阿眠走到她身边,阿眠拉住她的手,轻轻摸了摸她脸上的青鳞,指尖温软,像一片羽毛拂过。
“妈妈。”阿眠的声音像片羽毛,“血莲……好香。”
青鸾低头看她,眼中的万千哭影突然淡了些,像晨雾被阳光驱散。
她伸手摸了摸阿眠的发顶,又看了看阿蛰吐出的银丝——那上面,正浮着“321”三个小字,被血莲的光照得发亮,如星辰初现。
风又起了,带着泥土与花香,拂过荒村,拂过坟茔,拂过每一道未愈的伤痕。
苏晚照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土,碎屑簌簌落下。
她看向远处的荒村,那里的灯火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星星点点,像极了七城的诵方声,低沉而绵长。
“下一站。”她转头对沈砚笑,声音轻却坚定,“该去会会那个灰袍人了。”
沈砚点头,机械臂自然地环住她腰侧,金属的冷与体温的暖交织。
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在沙地上交叠成一片,如共生的根。
远处,骨铃又响了一声,这一次,苏晚照听清了——铃声里,混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清亮、微颤,像破晓的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