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淮河南岸的雨总是缠绵悱恻,如丝如缕,将青石板路润得油光锃亮。
陈孝斌推开窗,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叶尖垂着晶莹的水珠,像极了他年轻时为病人推拿后,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屋内,却与这宁静的雨景截然不同。
“爸,您看您这茶杯,又放这儿了,差点被小武碰倒!” 儿媳书珍的声音清亮,带着几分日常的琐碎。
“爷爷,爷爷,我的合金车找不到了!您帮我找找!” 九岁的孙子小武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来,撞在陈孝斌的腿上。
“爸,下周末表妹结婚,您去不去?我得提前订票。” 大女儿秀秀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伴随着电视里新闻播报的声音。
“老头子,你那件灰色外套呢?我给你熨烫好了,怎么又不见了?” 老伴英子在卧室里高声问道。
陈孝斌今年六十有八,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各自的小家庭也添了新丁。
曾经清净的小院,如今整日被孩子们的哭闹声、电视声、儿媳女儿的交谈声填满,热闹是热闹。
却也让他这双听惯了筋骨之声、摸惯了穴位脉络的手和耳,感到了一丝疲惫。
他是陈孝斌,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 “绝世推拿手”。
一手 “陈氏推拿”,能舒筋活络,能正骨理筋,多少沉疴痼疾,在他那双看似枯瘦实则蕴含千钧之力的手下,悄然化解。
年轻时,他沉浸在推拿的世界里,乐此不疲,病人的康复是他最大的慰藉。
可如今,子女绕膝,孙辈承欢,家庭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茧,将他包裹,却也让他渴望一丝独处的空间,去梳理自己这一生,去触摸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
他轻轻拍了拍孙子的头,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玩具车,“合金车在沙发缝里呢,自己去拿。”
然后,他缓缓走到堂屋,示意老伴和儿女安静。
“孩子们,” 陈孝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这是多年行医积累下的气场,“我想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爸,您去哪儿啊?” 大女儿秀秀放下手中的活,有些惊讶地望着陈孝斌。
“是啊,爸,家里这么多人陪着您,多好。” 大儿子晓宏也附和道。
老伴英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一把年纪了,瞎跑什么?想去哪儿,我们陪您去。”
陈孝斌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向往:“我想自己走走,回趟老家看看,再去拜访几位老朋友。”
“年轻时忙,总没时间,现在闲下来了,想出去透透气,看看山,看看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儿孙,“你们都大了,家里有你们呢,我放心。”
儿女们面面相觑,虽然有些不舍和担心,但看着父亲眼中那久违的光彩,那是一种他们在父亲专注于推拿时才见过的、对某种事物极度向往的神情。
最终,英子叹了口气:“也罢,你这性子,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只是要注意安全,记得常打电话回来。”
“哎,好!” 陈孝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一周后,陈孝斌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翻旧了的《黄帝内经》,还有一套他自制的、小巧的推拿工具。
没有惊动太多人,在一个微曦初露的清晨,他告别了熟睡的家人,背着行囊,踏上了属于他一个人的云游之路。
陈孝斌的老家在城南一百多里地的陈家村,现在叫 “月塘” 的小村。
村子因发大水,村口那一汪形似月牙的池塘而得名。
当他乘坐的长途汽车缓缓驶入村口时,一股熟悉的泥土芬芳夹杂着青草和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拉回了童年。
月塘的水依旧清澈,倒映着岸边依依的垂柳和白墙黑瓦的农舍。
几只鸭子悠闲地在水面上游弋,荡起一圈圈涟漪。
田埂上,几位戴着斗笠的老农正在插秧,弯着的脊背像一张弓,与远处的青山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田园画卷。
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和稻禾的清香。
“这不是孝斌吗?孝斌回来啦!”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陈孝斌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池塘边的老槐树下,正眯着眼睛打量他。
“是…… 是三叔公?” 陈孝斌有些不敢认,快步走上前。
“哈哈,真是你小子!” 三叔公爽朗地笑起来,“多少年没回来了?快,回家坐!”
三叔公是村里少数几个还认得他的老人了。
他家的老屋早已没人居住,三叔公便热情地将他拉到自己家中。
土坯墙,木格窗,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三叔公,您身体还好?” 陈孝斌看着三叔公有些佝偻的背,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扶。
“好,好着呢!” 三叔公摆摆手,“就是这老腰,不争气,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陈孝斌心中一动,放下行囊:“三叔公,我给您看看。”
他让三叔公坐在长凳上,自己则半蹲下来,双手轻轻搭在三叔公的腰部。
指尖传来熟悉的僵硬和结节感。他凝神静气,多年的推拿经验让他瞬间判断出症结所在。
他的手指在三叔公的腰背部缓慢而有力地游走,时而按压,时而揉捏,时而弹拨。
那双手,曾在无数患者身上创造奇迹,此刻在故乡的老屋,在亲人的身上,依旧精准而温柔。
三叔公起初还哎哟哎哟地叫着,渐渐地,眉头舒展了,嘴里发出舒服的喟叹。
“嗯…… 舒服,舒服啊…… 孝斌,你这手还是这么神!比城里那些大医院的医生按得好多了!”
半个时辰后,陈孝斌收手。三叔公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腰,惊喜地说:“哎?真不疼了!腰杆也直了不少!你这孩子,真是我们月塘的福星啊!”
陈孝斌笑了笑:“举手之劳,三叔公。您这是老毛病了,平时注意保暖,别太劳累。”
在月塘村住了几日,陈孝斌每天清晨都会沿着月塘散步,看日出东方,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
傍晚,他会坐在池塘边的老槐树下,听村里的老人们讲古,讲那些年的收成,讲谁家的孩子有出息了。
他也会帮村里一些有腰酸背痛的乡邻推拿按摩,不收分文,只图一份心安。
故乡的宁静和淳朴,像一股清泉,洗涤着他内心的烦躁,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离开月塘的那天,三叔公和几位老人送他到村口。
月塘的水静静流淌,岸边的垂柳依依惜别。陈孝斌回头望去,故乡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心中充满了不舍,却也更加坚定了继续前行的脚步。
离开月塘,陈孝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顺着感觉走。
他买了一张地图,选择了一条风景优美的路线,一路向北。他不赶时间,遇到喜欢的地方,便停下来住几日。
这天,他来到一处名为 “溪山” 的地方。这里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流淌在群山之间。
溪水两岸,绿树成荫,怪石嶙峋。空气清新得让人心醉。陈孝斌被这里的景致吸引,决定在此停留。
他在溪边找了一家简陋的农家乐住下,老板娘是个朴实的山里人,见他是个和气的老人,便热情地招待了他。
安顿下来后,陈孝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老板娘借了一根鱼竿,买了些鱼饵,来到溪边。
他选了一处水流平缓、树荫遮蔽的石头坐下,将鱼钩甩入水中,然后便静静地等待着。
溪水潺潺,水声悦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几只小鸟在枝头鸣叫,声音清脆婉转。
远处的山峰连绵起伏,云雾缭绕,如诗如画。陈孝斌坐在那里,脊背挺直,神情专注而放松。
他的眼睛注视着水面上的浮漂,心思却仿佛飘远了。他想起年轻时在戏园唱戏的日子,想起跟欧阳叔学艺的日子,师傅严厉的教导,自己刻苦的练习。
想起第一次开推拿馆时的紧张与兴奋;想起那些被病痛折磨的面孔,以及康复后露出的笑容……
过往的一幕幕,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中闪过,却不再让他心绪起伏,反而像这溪水一样,缓缓流淌,归于平静。
“老人家,您也喜欢钓鱼?”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孝斌转过头,看到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者,也提着一根鱼竿,在他不远处坐下。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很锐利。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陈孝斌微笑着点头。
“呵呵,钓鱼好啊,能磨性子。” 老者一边挂鱼饵,一边说道,“这溪山的鱼,味道鲜美,就是性子野,不好钓。”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钓鱼的技巧,聊到溪山的景致,再聊到各自的人生。
老者自称是个退休的中学教师,也喜欢四处游历,看山看水。
两人虽然身份不同,经历各异,但对山水的热爱,对宁静的向往,却让他们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陈孝斌的鱼篓里只有几条小鱼,老者也收获寥寥。
“哈哈,看来今天这鱼是不想让我们带它们走啊。” 老者爽朗地笑着,将渔获放回溪水中。
陈孝斌也笑着效仿。看着鱼儿欢快地游回水中,消失不见,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
“鱼是山的精灵,水的使者,本就不属于我们。”
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得好!老先生境界高啊。”
两人收拾好渔具,并肩沿着溪边往回走。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与青山绿水构成了一幅宁静和谐的画面。
离开溪山,陈孝斌一路向北,心中却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 去泰山。
泰山,五岳之首,历代帝王封禅之地,象征着巍峨与崇高。他年轻时就向往,却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他想登上泰山之巅,去感受那份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的豪迈,去看一次日出东方,日落西山。
经过几日的跋涉,他终于来到了泰山脚下。仰望泰山,山峰巍峨挺拔,直插云霄,山上松柏苍翠,云雾缭绕,果然名不虚传。
他没有选择坐缆车,而是决定徒步攀登。他觉得,只有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丈量这座大山,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雄伟与厚重。
攀登泰山,远比想象中要艰难。石阶陡峭,蜿蜒向上,一眼望不到头。
陈孝斌毕竟上了年纪,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他走走停停,遇到平坦处,便坐下休息,按摩一下酸胀的腿部肌肉。
他看到许多年轻人,精力充沛,一路小跑着向上;也看到一些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相互搀扶着,缓慢前行。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山顶的向往。
山路两旁,古松怪石,摩崖石刻,比比皆是。陈孝斌一边攀登,一边欣赏。
那些苍劲有力的书法,记载着历史的变迁,文化的传承。他用手抚摸着那些冰冷的石壁,感受着岁月的痕迹。
他想起自己的推拿手法,也是如此,一代代传承下来,融入了无数先辈的智慧和经验,才成就了今日的 推拿圣手。
途中,他遇到一位年轻姑娘,因为体力不支,脸色苍白,坐在路边休息,捂着膝盖,表情痛苦。
陈孝斌上前询问,得知姑娘是膝盖旧伤复发。
“来,我帮你看看。” 陈孝斌没有犹豫。他让姑娘伸直腿,双手轻轻按揉她的膝盖周围。
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指腹下能清晰地感受到髌骨的滑动和周围软组织的紧张。
几分钟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瓶按摩油,涂抹在掌心,然后用掌心热敷在姑娘的膝盖上,缓缓发力。
“感觉怎么样?”
姑娘原本痛苦的表情渐渐舒缓:“嗯…… 好多了,不那么疼了,热乎乎的,很舒服。”
“这是劳损引起的,爬山不要太急,注意保护膝盖。” 陈孝斌叮嘱道,又教了姑娘几个简单的拉伸动作。
“谢谢您,老人家,您真是太厉害了!” 姑娘感激地说,“您是医生吗?”
陈孝斌笑了笑,摇了摇头:“只是略懂一些按摩的手法。” 说完,他背起行囊,继续向上攀登。
经过两天的艰苦跋涉,陈孝斌终于在第二天凌晨时分,登上了泰山之巅 —— 玉皇顶。
此时,山顶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看日出的游客。虽然已是初夏,但山顶的风依旧带着寒意。人们裹紧衣服,兴奋地等待着。
陈孝斌找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静静地站着。
夜空深邃,繁星点点。远处的群山隐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然后,那白色越来越亮,逐渐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只见东方的天际,一轮红日,冲破云层,缓缓升起。
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然后慢慢变大,变圆,光芒越来越盛,将天空染成了一片金红。
万丈霞光洒向大地,照亮了云海,照亮了群山,也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孝斌站在那里,仰望着那轮喷薄而出的朝阳,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感动。那是生命的力量,是希望的象征。
他感觉自己的心灵被彻底净化了,所有的烦恼和疲惫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敬畏和喜悦。
他想起自己的人生,起起落落,有过辉煌,也有过失落。
但此刻,站在泰山之巅,看着这壮丽的日出,他觉得一切都微不足道。
人生如登山,有上坡的艰辛,也有下坡的轻松;有风雨的洗礼,也有阳光的照耀。
重要的是,你是否有勇气去攀登,去欣赏沿途的风景,去感受生命的美好。
白天,他游览了天街、碧霞祠等景点,感受着泰山的人文气息。
傍晚时分,他再次回到玉皇顶,等待日落。
夕阳西下,同样是一幅壮丽的景象。
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群山被染成了金色,云海翻腾,如梦似幻。
太阳一点点沉入西山,天空的颜色由金黄变为橙红,再到深蓝,最后被夜幕笼罩。
陈孝斌站在山顶,从日出看到日落。他看到了太阳的东升西落,周而复始,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伟大与神奇。
他想起老子的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的推拿之道,不也是如此吗?顺应人体的自然规律,因势利导,才能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
站在泰山之巅,俯瞰众生,陈孝斌的心境变得前所未有的开阔和宁静。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与这山川融为一体,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家庭喧嚣,内心烦躁,都在这天地大美之中,悄然化解。
在泰山之巅停留了两日,感受着 “一览众山小” 的豪情和日出日落的壮美后,陈孝斌开始了他的归程。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去拜访了几位年轻时的老友,有的是抗日时武工队的队友,有的是曾经的患者,如今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们相聚在一起,回忆往事,畅谈人生,感慨岁月的变迁,情谊却历久弥新。
每到一处,陈孝斌总会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为老友们推拿按摩,缓解他们身上的病痛。
他的手,依旧那么有力,那么精准。仿佛这双手天生就是为推拿而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健康和舒适。
而每一次推拿,也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门手艺不仅仅是谋生的技能,更是一种责任,一种关怀,一种连接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纽带。
归途中,他不再刻意去寻找名山大川,只是随心而行。他走过繁华,也路过寂静。
他知道,真正的风景不在远方的名山大川,而在每一双他推拿过的、充满感激的眼睛里。
在每一次指尖传递的温暖与力量中,在那些因他的手艺而舒展的眉头和轻松的笑语间。
这双手,连接的不仅是病痛与安康,更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体恤与慰藉,这便是他行走人间,最珍贵的收获与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