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璃那放下所有骄傲与防备的道歉，如同春日里第一滴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那看似万古不化的冰封心湖之上。虽未能顷刻间消融所有坚冰，却真切地留下了一抹湿润的痕迹，一道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裂痕。
青澜那拂过她发梢的、带着迟疑与生涩的微风，便是这裂痕存在的第一个证据。
他收回了手，重新恢复了那副渊渟岳峙的冰冷姿态，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柔和不过是众人的幻觉。熔金色的竖瞳依旧落在灼璃身上，但其中那纯粹冰冷的审视与压迫，似乎悄然混杂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茫然，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无措。
就像一头习惯了黑暗与厮杀的凶兽，骤然被一缕陌生的暖光照到，本能地想要退缩回阴影，却又被那光芒中蕴含的、久违的熟悉气息所吸引，进退维谷。
他没有回应她的道歉，没有说“原谅”，甚至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评价。
只是，当灼璃因久站和心绪激荡而身形微晃时，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用无形的气机锁定她、逼迫她面对，而是……微微侧开了半步。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为他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力场，让开了一线微不足道的、可供喘息的空间。
胡月在远处看得眼睛发亮，激动地用爪子直刨地：“有门儿！有门儿啊清虚老头！你看他让开了！他居然让开了！这可比他吹灭十座山头还让我震惊！”
清虚真人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缓缓点头。他自然也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坚冰既裂，便有融时。只是……积寒太深，非一日之暖可化。尊者此番，算是投石问路，撬开了一丝缝隙。然其心中执念与魔性纠缠，旧恨未消，恐难轻易放下。”
果然，青澜在侧身让开那半步后，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他没有再看灼璃，而是转向了远处那依旧阴霾的天空，以及空气中不断翻涌的、令人不适的魔神气息。他周身的寒意再次凝聚，甚至比之前更盛，仿佛要将刚才那一瞬间的松动彻底冻结回去。
“根源未清，旧债未偿。”他冷冷地开口，声音像是淬了冰，重新带上了那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伤你者，负你者，尚未诛绝。”
他像是在提醒灼璃，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道歉，是道歉。
但“结果”并未改变。她身上的伤，她混乱的记忆与深重的心伤，依旧存在。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那些他认定的“仇敌”，依旧逍遥。
这仿佛成了他维系那冰冷外壳、抵抗内心那陌生柔软情绪侵蚀的唯一支柱。
灼璃看着他重新变得冷硬的侧脸，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又凉了下去，却并未感到意外。她本就没有奢望一句道歉便能化解所有。能让他出现那一瞬间的动摇，已是意料之外的进展。
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口的闷痛，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却不再闪躲：“我知你心中恨意难平。只是……青澜，复仇并非唯一的路。天地倾危在即，若任由恨意蒙蔽双眼，与魔神何异？”
她试图将他那偏执的“清算”，引导向更明确、也更符合大局的方向。
青澜霍然转头，熔金色的竖瞳中戾气一闪而逝：“与魔神何异？”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本非善类，何须与谁相同？我的路，唯有我定。”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狂的自信。守护她，是他的执念；诛绝仇敌，是他的意志。这两者构成了他如今存在的全部意义，不容任何外力置喙，哪怕是来自她的“引导”。
然而，他说完这句话后，却并未再像之前那样，用威压逼迫灼璃，或是继续固执地追问“根源”。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戾气，有固执的坚持，似乎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却不愿承认的烦躁？
随即，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墨痕，瞬息间便出现在了数十丈外的一块高耸的焦黑巨岩之上，背对着众人，面向那魔气翻涌的天际，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
他选择了暂时“离开”。
不是物理上的远离，而是精神上的暂时隔绝。
这举动，本身也是一种变化。若是之前的他，只会固执地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视线和威压，逼迫她直到得到想要的答案，或者……彻底崩溃。
现在，他竟会“躲开”了。
胡月眨巴着眼睛，看着那岩石上孤绝的背影，小声对清虚真人道：“他这算是……吵不过就跑？”
清虚真人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非是逃避。而是心绪已乱，需独自厘清。他既未断然拒绝尊者的言语，也未再强行逼迫，这便是进展。只是这心结与魔性交织，欲要化解，非朝夕之功。”
灼璃望着那孤高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那冰层下的暗流汹涌。道歉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确实激起了涟漪，但潭水依旧冰寒刺骨，深不见底。
她知道，接下来，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一个能让他真正愿意去审视那所谓“根源”与“复仇”之外世界的契机。
夜色渐深，魔物的嘶吼远远传来，天地间的灾变气息依旧压抑。
巨岩之上，青澜迎风而立，黑衣猎猎。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曾被魔血侵蚀、此刻已在他强大自愈力下恢复如初，只余一丝微弱魔气痕迹的手臂，熔金色的竖瞳中，冰冷与茫然交织。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她那句“从未后悔”，以及她低首道歉时，那脆弱却坚定的模样。
还有……那只草木小妖女惊恐又感激的眼神。
一些被他强行剥离、视为软弱的情感，正试图冲破魔性的禁锢，重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倒影。
他烦躁地闭上眼，周身魔气一阵不稳，将脚下巨岩侵蚀出细密的裂纹。
裂痕已生，春溪暗涌。
只是那柄名为“复仇”的利刃，依旧高悬，寒光凛冽，不知何时才会真正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