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的洛阳，一场突如其来的封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堂内外激起千层浪。
天子刘协，在未与曹操商议的情况下，直接下诏，拜雄踞河北、拥兵自重的袁绍为“右将军”。诏书用词华美，盛赞袁绍“四世三公，海内人望，镇守河北，屏藩王室”，字里行间透着拉拢与倚重之意。
消息传到曹府，曹操正在书房与荀彧、郭嘉议事。当亲兵将诏书副本呈上时，曹操起初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寻常军务。然而，当他目光扫过那刺眼的“拜大将军袁绍为右将军”一行字时，捏着帛书的手指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如同地底熔岩般直冲顶门！书房内温暖如春，但曹操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让荀彧和郭嘉都感到心头一凛。
“好！好一个‘屏藩王室’！好一个‘海内人望’！”曹操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他猛地将诏书副本狠狠掼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
“陛下！”曹操霍然起身，面沉如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失望与冰冷的怒意，“兖州初定，吕布余孽未清，关中、淮南群狼环伺！是谁披肝沥胆，护卫圣驾于危难？是谁殚精竭虑，稳固朝纲于倾颓？又是谁，在这洛阳城中，夙兴夜寐，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荀彧和郭嘉：“袁本初！他远在河北，坐拥冀、青、并三州之地，甲兵数十万！可他为陛下做过什么？勤王？他连一支象征性的队伍都未曾派来！讨逆？他只在吕布威胁其侧翼时才肯发兵！他所有的兵马，都在用来扩充自己的地盘，与公孙瓒、黑山贼互相攻伐，杀得河北血流成河！此等行径，陛下视而不见，反倒加官进爵，拜为右将军？！而我曹操，为大汉流血流汗，却连事先得知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曹操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弃的愤怒与悲凉：“这究竟是不把我曹操放在眼里，还是……陛下心中，早已视袁本初为真正的倚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敲在荀彧和郭嘉心上，也道破了这封诏书背后最残酷的真相——这是刘协对曹操权威的又一次试探与制衡，更是对袁绍势力的公开拉拢，试图在曹操之外，再树一杆足以抗衡的大旗！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曹操粗重的喘息声。荀彧面有忧色，郭嘉眼神幽深。
良久，曹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但那眼神中的冷意，却凝如寒冰。他缓缓坐回主位，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战鼓的前奏。
“既然陛下如此看重袁本初的‘屏藩之功’，那我曹孟德，倒要替陛下问一问这位‘右将军’，问一问天下人！”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雷霆。
“仲德！”曹操沉声唤道。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程昱立刻推门而入：“主公！”
“拟诏！”曹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以天子之名，责问右将军袁绍！”
荀彧和郭嘉心头一震。
来了！主公的反击，犀利而直接！
很快，一道言辞锋利如刀、字字诛心的诏书，从洛阳发出，飞向邺城：
“诏谕右将军袁绍：
朕闻尔地广兵多，雄踞河北，威加海内。然察尔之所为，专树私党，以结羽翼；广布爪牙，以固权位。四州之地，几成袁氏之私产；甲兵之盛，未闻勤王之举！不见尔提一旅之师，扫荡不臣以安社稷；但见尔驱虎狼之众，与公孙、黑山等辈互相攻伐，争城夺地，致使河北生民涂炭，白骨盈野！此岂人臣之道？此岂‘屏藩王室’之义？尔口称忠义，心实叵测！其行可鄙，其心当诛！着尔据实回奏，以释朕疑！钦此！”
这道诏书，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向了袁绍最致命的软肋——拥兵自重、不恤王室、私心膨胀！尤其是“专树私党”、“互相攻伐”八字，更是将袁绍苦心经营的形象撕得粉碎，将其野心暴露于天下人面前！这已不是简单的责问，而是近乎撕破脸皮的檄文！
诏书抵达邺城之日，袁绍府邸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袁绍看着那份盖着天子玺印、却字字句句都透着曹操冰冷意志的诏书，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铁青！他贵为四世三公之后，如今更是位极人臣的右将军，何曾受过如此赤裸裸的、近乎羞辱的指责？尤其这指责，还是以他名义上效忠的天子的名义发出！
“曹！阿！瞒！”袁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手中的诏书被他攥得几乎碎裂！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和暴怒，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恨不得立刻点齐兵马，杀过黄河，与曹操决一死战！
然而，厅下谋士沮授、田丰等人，虽也面有怒色，却更多的是凝重。沮授上前一步，沉声道：“主公息怒！此诏虽出洛阳，实乃曹操借天子之口，行攻讦之实！其意在激怒主公，坏主公名望，甚至……为日后兵戈相见制造口实！主公万万不可中计！”
田丰也厉声道：“曹操奸诈！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大义名分！主公若因怒兴兵，正中其下怀！必被天下人视为抗旨不遵、心怀异志之逆臣！此乃取祸之道！”
袁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他何尝不知曹操的歹毒用心？但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难道就任由这阉宦之后，如此污蔑羞辱于我？！”袁绍低吼道。
“非也！”沮授眼中闪过精光，“主公当上书自讼！向天子，也向天下人，剖明心迹！言辞务必恳切沉痛，既驳斥曹操污蔑，更彰显主公忠义！将‘专树私党’、‘互相攻伐’之污名，尽数洗刷！同时……要暗指曹操蒙蔽圣听，欺君罔上！此乃以退为进，反戈一击！”
袁绍眼中怒火稍敛，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沮授之言，确是老成谋国。他强压怒火，沉声道：“取笔墨来！我……要亲自上书！”
数日后，一封洋洋洒洒、情词恳切甚至带着悲愤与血泪的《上书自讼》，由邺城快马飞递洛阳，直达天子御前：
“臣绍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昧死上书皇帝陛下：
臣本愚钝，荷蒙天恩，世受国禄，位列三公之后。每思先帝托付之重，未尝不夙夜忧叹，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今忽奉严诏，责臣以‘专树私党’、‘互相攻伐’之罪，臣闻之，五内俱焚，肝胆欲裂！此非独责臣，实伤先帝知人之明也！”
袁绍开篇便以“先帝”压人，占据道德高地。
“臣所据河北，乃国家之土；所统兵马，乃朝廷之兵。冀州韩馥，昏聩失政，民怨沸腾，臣受命于危难，非敢窃据；青州黄巾，荼毒生民，臣提兵扫荡，为朝廷除害；并州黑山，勾结匈奴，寇掠州郡，臣挥师征讨，以安北疆！此皆奉王命、顺民心之举，岂敢称‘私党’？至于公孙瓒，僭越称尊，割据幽燕，屡犯王畿，实为国贼！臣与之战，乃为国除奸，为陛下平叛，何来‘互相攻伐’之说？”
袁绍将扩张地盘的战争，全部粉饰成“奉王命”、“为国除奸”的正义之举，反将曹操的指控斥为污蔑。
“臣闻诏书有言‘不见勤王’，臣……臣万死难辞其咎！”袁绍笔锋一转，以退为进，言辞沉痛，“董卓乱政，社稷倾危，臣时任渤海太守，兵微将寡，虽有心西向，然力有未逮，终致銮舆蒙尘，此臣之罪一也！李傕、郭汜祸乱关中，臣本欲提兵勤王，然黑山贼张燕勾结公孙瓒，倾巢南下，欲断臣归路，夺臣根本！臣若弃根本而西顾，则河北必陷，贼势更炽，反成朝廷大患！臣权衡再三，忍痛回师，先保河北，以图后举。此臣之罪二也！未能及时赴难，臣心如刀绞，日夜难安！每念及此，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他将自己未能勤王归结于“力有未逮”和“顾全大局”，将责任推给客观条件和敌人，塑造一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忠臣形象。
“然臣之心，天日可表！臣若有异志，拥河北之地，带甲数十万，何不效董卓、李傕之辈，裂土称尊？臣之所以夙兴夜寐，不敢懈怠者，唯思报国恩于万一，待天下稍定，即当亲率河北精锐，扫清寰宇，迎还圣驾，复汉室之威仪于旧都！”
袁绍慷慨陈词，表明自己毫无异心，未来还要“扫清寰宇，迎还圣驾”，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实际控制天子的曹操。
“今曹操，奉陛下于洛阳，臣本欣慰。然其近有谗言惑上，污蔑忠良，离间君臣！‘专树私党’、‘互相攻伐’之言，实乃构陷！此等诛心之论，令臣百口莫辩，几陷不忠不义之地！陛下！”袁绍的笔触在此处陡然变得无比悲怆沉痛，字字泣血：
“若陛下明鉴，能使臣剖肝沥胆，得表赤心，上无愧于九泉之先帝，下无愧于河北之黎庶，则臣纵使今日俯首就刑刀，明日撩衣赴汤镬，亦甘之如饴，死而无憾！”
“唯乞陛下明察秋毫，垂念‘尸鸠之平’，勿令谄谀构陷之徒壅塞圣听！更勿使臣……抱此沉冤，饮恨于九泉之下！臣绍泣血顿首，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这封上书，言辞恳切，情感浓烈，既有慷慨激昂的自辩，又有沉痛悲愤的倾诉，更引经据典，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饱受污蔑、忍辱负重的忠臣，将对曹操的指控巧妙地转化为对“谗言惑上”、“构陷忠良”的控诉，最后以死明志的悲壮收尾，极具感染力。
当这封《上书自讼》被当朝诵读时，整个洛阳朝堂一片寂静。不少原本对袁绍有所疑虑的朝臣，也不禁为之动容，甚至唏嘘。袁绍四世三公的声望，配合这血泪控诉，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
龙椅上，少年天子刘协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本意是借封赏袁绍制衡曹操，却没想到引发了如此激烈的碰撞。袁绍这封上书，情真意切，将自己置于忠臣义士的境地，将矛头直指曹操“蒙蔽圣听”。这让他感到了压力，也隐隐有些后悔。他看向阶下的曹操。
曹操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站在他侧后方的曹昂，能感受到父亲那宽袍大袖之下，紧握的双拳和微微绷紧的脊背。那“尸鸠之平”的祈求，那“抱恨九泉”的悲鸣，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抽在曹操的脸上！袁绍不仅成功洗白了自己，更将“构陷忠良”、“谗言惑上”的污水，狠狠泼向了曹操！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回到曹府，书房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
“好一个袁本初！好一篇血泪控诉！”曹操的声音冰冷如刀，带着刺骨的嘲讽，“俯首刑刀？撩衣汤镬？说得何其悲壮！他若真有此心，何不自缚来洛阳请罪？惺惺作态，欺世盗名！”
郭嘉咳嗽着，眼中却闪着精光：“主公，袁绍此文，看似悲情自辩，实则字字机锋，暗藏祸心。‘尸鸠之平’是求陛下公正，更是暗示陛下受您蒙蔽；‘抱恨九泉’是以死明志，更是将自身置于受害忠良之位，将您推向奸佞权臣之列！此乃诛心之笔，意在动摇主公在朝野人心！”
荀彧神色凝重：“主公，袁绍此书上达天听，下传州郡，其文辞悲切，极易蛊惑人心。若处置不当，恐令天下不明真相之士，对主公心生疑虑，甚至……令陛下动摇。”
曹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阴沉的天色，久久不语。袁绍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犀利、更毒辣。这已不是简单的意气之争，而是上升到争夺天下人心的舆论战！
“父亲，”曹昂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袁绍此文，以情动人，以理惑众。然其所谓‘勤王未至’、‘顾全大局’之言，实乃诡辩！河北战事，岂能尽如他所言皆为朝廷？此乃破绽！且其拥兵自重，不遵朝命，亦是事实！儿以为，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操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曹昂：“说下去！”
曹昂迎上父亲的目光，清晰地说道：“袁绍既求‘尸鸠之平’，求陛下明察。那父亲不妨奏请陛下，明发诏书，令袁绍即刻遣其长子袁谭，率精兵一万，入洛阳宿卫，以表忠心！同时，命其即刻停止与公孙瓒之私战，抽调河北之粮，解送洛阳，以济朝廷燃眉之急！他若遵旨，则其‘忠义’自现；他若推诿搪塞，则其‘拥兵自重’、‘心怀异志’之实，天下共见！此乃‘阳谋’，逼其现形！”
曹操眼中精光爆射！好一个“阳谋”！袁绍那篇悲情文章，将自己架在了忠义的道德高地上。曹昂此计，就是逼他从那高地上自己跳下来！遵旨，则损兵折粮，削弱自身；抗旨，则坐实罪名，自打耳光！
“妙！”郭嘉抚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公子此计，直指要害！袁绍骑虎难下矣！”
荀彧也微微颔首：“此策堂堂正正，以朝廷大义相压，袁绍无论作何选择，都将陷入被动。”
曹操看着眼前沉稳献策的长子，连日来被袁绍那封上书激起的阴郁与怒火，仿佛被一道利剑劈开，露出了赞许与欣慰的光芒。昂儿的成长速度，超乎他的预料。这份洞察力与反击的狠辣，已初具雄主之风。
“好！”曹操决然道，“就依昂儿之策！仲德，立刻以我的名义，不……以朝廷的名义，草拟诏书！令袁绍遣子入侍，输粮济困！措辞要‘体恤’其忠义，更要彰显朝廷威严！我倒要看看，这位悲情‘忠臣’，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