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咖啡馆坐落在城南一条相对僻静的梧桐老街上。
门脸不大，甚至有些不起眼。深褐色的木质招牌经过岁月和风雨的洗礼，字迹略显斑驳。推开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浓郁咖啡豆烘焙香气、陈旧书籍纸页味道以及淡淡木质调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门外车水马龙的喧嚣隔绝开来。
店内光线偏暗，营造出一种静谧甚至有些私密的氛围。高高的书架占据了两面墙壁，塞满了各种泛黄的旧书和杂志。几张厚实的原木桌散布在空间里，桌面带着天然的木纹和使用留下的细微痕迹。角落里，一台老式的黑胶唱机正悠悠地转着，流淌出慵懒的爵士旋律，沙沙的背景音如同时间的低语。
此刻是下午两点五十分，距离约定的三点还有十分钟。咖啡馆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或是独自沉浸在书本或笔记本电脑里。
靠近最里面书架的一个僻静角落，周锐局促不安地坐着。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与咖啡馆略显文艺复古的格调格格不入。头发依旧有些蓬乱，胡子虽然刮过，但下巴上还残留着几处匆忙间遗漏的胡茬。他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最便宜的冰美式，冰块融化了大半，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桌面蜿蜒成一小滩水渍。
他的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布满血丝的双眼警惕地扫视着入口的方向，又时不时紧张地瞥一眼自己放在桌角的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每一次咖啡馆门上的铜铃发出“叮当”轻响，都会让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像一只受惊的、随时准备逃离的兔子。
不安、疑虑、巨大的期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在他心头交织翻滚。那个匿名的投资人是谁？为什么会精准地知道他那篇冷门论文里的核心设想？是真正的伯乐，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准备将他和他那岌岌可危的研究所彻底吞噬的陷阱？启明研究所账户上那点可怜的余额，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上一切，坐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就在周锐几乎要被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胡思乱想压垮时，咖啡馆的橡木门再次被推开。
“叮当——”
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穿着深灰色休闲西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四处张望，目光精准地扫过店内，几乎是立刻便锁定了周锐所在的角落。他的步伐沉稳，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与周锐的局促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锐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紧紧抠住了膝盖。是他？那个匿名投资人？竟然如此年轻？这和他预想中那种老谋深算的资本大鳄形象相去甚远！
陈默径直走到周锐的桌前。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周锐那张写满紧张和疲惫的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周锐博士？”
简单的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感。
周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是…是我。您是……？”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幸会。” 陈默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我姓陈。” 他没有透露全名，也没有递名片，只是报了一个最简单的姓氏。
周锐连忙伸出自己带着薄茧、微微汗湿的手，与陈默握了握。对方的手干燥、稳定、有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感，让他心头那点疑虑更深了。
“请坐。” 陈默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在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他抬手招来侍者，点了一杯简单的黑咖啡，没有再看酒水单，显得熟稔而目的明确。
侍者离开后，小小的角落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黑胶唱机流淌的爵士乐在空气中低回婉转。周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对面传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试图打破沉默：“陈…陈先生，谢谢您能来。关于您邮件里提到的LLZo体系界面阻抗优化，还有硫化物……”
“硫化物固态电解质的空气稳定性，是制约其大规模商业应用的最大瓶颈之一。” 陈默直接打断了周锐有些磕绊的开场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周锐耳中。他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单刀直入地切入了最核心的技术痛点！
周锐猛地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震惊地看着陈默！对方不仅知道方向，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最关键的、也是他目前研究陷入死胡同的核心障碍！这需要极其深厚的专业背景和对前沿技术的精准把握！
陈默仿佛没有看到周锐的震惊，他端起侍者刚刚送来的黑咖啡，浅浅抿了一口，眼神锐利如刀，继续平静地剖析：
“氧化物固态电解质（如LLZo）离子电导率优异，但刚性强，与电极的固-固界面接触阻抗大，限制了倍率性能和循环寿命。硫化物体系（如LpS、LGpS）离子电导率更高，柔性更好，界面接触理论上更优，但致命的空气敏感性和化学稳定性差，导致合成、储存、加工极其困难，成本高昂且难以规模化。你在那篇论文里提出的‘原位复合包覆’设想，用一层极薄的、兼具离子导通性和化学惰性的纳米材料（比如特定结构的LipoN或某种改性聚合物）作为界面层，同时隔绝空气对硫化物主体的侵蚀并改善界面接触，思路非常巧妙。”
陈默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准确无误。他不仅精准复述了周锐论文里最核心、也最不被主流重视的构想，甚至将其面临的挑战和可能的解决路径都清晰地勾勒出来！这绝不是临时抱佛脚能掌握的信息！这需要对该领域有极其深入的研究和洞察！
周锐彻底懵了！他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了太久的人，突然被一道强光精准地照射在他苦心孤诣却无人理解的成果上！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疑虑和防备！他张着嘴，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地盯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探询！
“但是，” 陈默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杯碟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将周锐从巨大的震惊中拉了回来。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看透周锐内心所有的挣扎和研究所面临的绝境。“你的实验数据停留在实验室小样阶段。包覆材料的均匀性、稳定性、与硫化物主体的兼容性，尤其是量产工艺下的精确控制，都还是巨大的问号。启明研究所的设备和资金，恐怕无法支撑你完成后续的中试和优化，更不用说量产工艺开发了。我说的对吗，周博士？”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周锐强撑的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他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灰败和绝望。他颓然地靠向椅背，眼神黯淡下来，声音带着苦涩：“您……您都知道了？研究所……确实撑不下去了。所长昨天找我谈话……”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陈默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却濒临绝境的男人，眼神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价值。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形成一种压迫感，目光灼灼地盯着周锐，抛出了他的核心意图：
“周博士，我欣赏你的才华和敢于挑战主流的勇气。你的思路，是解决硫化物体系‘阿喀琉斯之踵’最有潜力的方向之一。但学术的设想，只有转化为落地的产品，才有真正的价值。”
他顿了顿，清晰地抛出条件：
“我可以为你的研究提供资金。不是小额度的风投试探，而是足以支撑你完成关键中试、优化包覆工艺、甚至初步建立小规模量产线的资金。设备、场地、必要的人才补充，都不是问题。”
“同时，” 陈默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拥有你所欠缺的商业化资源和渠道。我能保护这项技术，让它不被觊觎者巧取豪夺，最终推向市场，改变新能源的格局。”
周锐的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巨大的希望如同惊涛骇浪，猛烈地冲击着他刚刚陷入的绝望深渊！资金！资源！保护！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一切！但多年的挫折和被骗的经历，让他本能地保持着最后一丝警惕。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沙哑地问：“陈先生……代价是什么？您想要什么？专利？控股权？还是……”
“我要的是合作。” 陈默斩钉截铁地说，目光坦然而锐利。“我成立了一家独立的投资公司——默然资本。我会以默然资本的名义，独家投资你的项目。专利，可以放在启明研究所名下，但必须由默然资本独家买断或获得全球独家授权。我们会成立新的项目公司，由你主导技术研发，默然资本负责运营、市场、融资和知识产权保护。你，将持有新公司相当比例的技术股，是核心创始人，而非打工者。”
条件优厚得超乎想象！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还最大程度地尊重了他的技术主权和未来收益！周锐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巨大的惊喜和一种不真实感让他头晕目眩。
但陈默接下来的话，瞬间将他从云端拉回现实，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但是，周博士，” 陈默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这份合作，建立在绝对保密和高度互信的基础上。在我们准备好之前，今天会面的内容，我的身份，默然资本的存在，以及你即将获得投资的消息，必须严格封锁，对任何人，包括你研究所的同事和所长，都不得透露半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因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你研究的这条路上，在你成功之前，有不止一拨豺狼在盯着。一旦消息泄露，你面临的可能不再是资金困难，而是灭顶之灾——剽窃、诬陷、甚至……人身威胁。赵天雄和他背后的‘天雄资本’，只是其中之一，而且绝非最可怕的那个。”
“赵天雄？！” 周锐听到这个名字，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个名字在业界某些阴暗的传闻里，代表着不择手段的掠夺和毁灭！陈默不仅知道他的技术，知道他研究所的困境，甚至知道潜在的威胁者是谁？！这个年轻的“陈先生”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能量和秘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周锐，但同时，一股绝地求生的狠劲也被彻底激发出来！他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投资，这是一场押上他全部身家和未来的生死赌局！而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陈先生，似乎是目前唯一能给他提供赌桌和保护的人！
他看着陈默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在那里面，他没有看到欺骗，只看到一种冰冷的、对目标的绝对执着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时间仿佛凝固了。咖啡馆里悠扬的爵士乐、咖啡的香气、周围低低的交谈声，都仿佛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周锐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周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抬起头，迎上陈默的目光，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我明白了。陈先生，我接受您的条件。保密协议，我现在就可以签！”
就在“旧时光”咖啡馆里，决定周锐命运的合作备忘录在保密协议的基础上初步达成时，城市的另一端，苏氏集团总部那间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总裁办公室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夕。
苏清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清晨那场冰冷的对峙和那封该死的、无法撤回的邮件上移开。她刚刚处理完一封措辞严厉、来自家族大长老质询她“近期状态”的内部函件，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和冰冷。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 苏清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的首席助理，一位穿着干练套装、神情严谨的年轻女性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报告，脸色有些凝重。
“苏总，关于昨天陈先生车辆‘意外’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 助理将报告轻轻放在苏清雪光洁如镜的办公桌上。
苏清雪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所有疲惫瞬间被压了下去。她拿起报告，快速翻阅。报告内容详实专业，指向清晰：刹车油管的切口极其专业，非自然磨损或意外损坏。线索追查到一个与苏明远有间接关联的地下修车厂，但关键的操作者“老鬼”在事发后几小时内便神秘失踪，如同人间蒸发。
“失踪了？” 苏清雪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她放下报告，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苏明远……看来是真觉得我拿他没办法了。”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继续查！” 她斩钉截铁地命令，“动用所有能用的力量，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老鬼’给我找出来！还有，盯紧苏明远和他最近接触的所有人！特别是……和赵天雄有关的！” 她特意加重了“赵天雄”三个字。
“是，苏总！” 助理肃然应道，迅速记下指令。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另外，苏总，刚才……陈先生那边，通过加密渠道发来一份文件。”
苏清雪的心猛地一跳！难道是……那封错发的邮件？！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什么文件？”
“是一份……保密协议扫描件。” 助理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了过去，屏幕上显示着一份文件。“发件人是陈先生本人，要求……要求我们法务部存档备查，并确认收到。协议签署方是……陈先生和一个叫周锐的人。内容……似乎涉及一项新能源材料技术的投资合作。”
保密协议？周锐？新能源材料？
苏清雪愣住了。不是那封该死的错发邮件？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瞬间涌上心头，随即又被更深的疑惑取代。陈默……竟然主动给她发工作文件？虽然只是冷冰冰的存档要求，但这行为本身，就透着一种极其刻意的疏离和公事公办。而且，他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开始投资具体项目了？还是新能源材料这种苏氏尚未重点布局的领域？
他到底在做什么？那个周锐，又是什么人？
苏清雪看着屏幕上那份措辞严谨、充满了商业距离感的保密协议，再看看助理放在桌上的那份关于刹车“意外”的血淋淋的报告，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包围。她仿佛站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场中央，一个硝烟弥漫，杀机四伏；一个冰冷疏离，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