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与沙海的黄尘渐渐在身后澹去,厉擎山却并未在铁山关久留。长风镖局风波虽平,但那批“戊土精粹”与“幽冥尸菇”的出现,以及背后隐约牵连的朝中势力与堕落修行宗门,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继续向西,深入那片更为神秘、也更为荒凉的地域——西陲。
人域西陲,与北境的苦寒壮阔不同,这里更多是戈壁、荒漠与连绵的秃山,气候干燥,人烟稀少。传说这里曾是上古战场,埋葬了无数英灵与魔怪,滋生了诸多不为人知的诡异。厉擎山能感觉到,越往西行,空气中弥漫的某种“幽冥”气息便越是明显,虽极其稀薄,却与他游历“鬼域”时的感受隐隐呼应。
他依旧化身青衫郎中,步履从容,仿佛踏青的文人墨客,而非行走在危机四伏的荒芜之地。阿黄安静地跟随在他脚边,对周遭恶劣的环境毫不在意。
这一日,他行至西陲深处,一个名为“黑石坳”的偏僻村落。村落依傍着一条几近干涸的河床而建,房屋多以黑石垒砌,低矮破败,村中树木凋零,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时值黄昏,残阳如血,将天际和远处的山峦染上一片凄艳的红色,更添几分不祥。
厉擎山本欲寻个地方借宿,却发现村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炊烟,也无人声,死寂得如同鬼村。唯有村中央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聚集着寥寥数十村民,他们面带悲戚与恐惧,正围着一个简陋的祭坛忙碌着。祭坛上摆放着一些粗糙的糕点和瓜果,中央却赫然是一件折叠整齐的、大红色的嫁衣!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破旧巫祝服饰的老者,正手持一个摇铃,围绕着祭坛蹒跚跳动,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沙哑而诡异,像是在举行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厉擎山眉头微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村落被一股浓重的怨念与死气笼罩,而这怨气的源头,似乎正与那件红嫁衣以及这场诡异的仪式相关。
他缓步走上前,声音平和地开口:“老丈,叨扰了。在下是路过的郎中,见此村景象奇特,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跳动的老巫祝猛地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看向厉擎山。周围的村民也纷纷投来目光,眼神中充满了戒备、麻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
“外乡人?”老巫祝声音干涩,“快走!快离开这里!天黑之前,必须离开黑石坳!”
“为何?”厉擎山问道,目光扫过那件刺目的红嫁衣,“这嫁衣……是为何人准备?”
一个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中年妇人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是……是给山神老爷的新娘子……我的女儿……苦命的兰儿啊……”她话未说完,已被旁边的男人死死捂住嘴巴,但那悲恸的哭声却无法完全抑制。
老巫祝叹了口气,脸上皱纹更深了:“外乡人,莫要多问。这是黑石坳世代相传的规矩,每十年,须向卧牛山的山神进献一名未嫁的处女为新娘,否则……否则山神震怒,便会降下瘟疫,驱使恶鬼,全村皆不得安宁啊!今夜……便是送亲之时!”
“山神?新娘?”厉擎山眼神微冷。他神识微动,已感知到那所谓的“卧牛山”方向,传来的并非什么神圣气息,而是一股精纯而阴冷的鬼气!这绝非正神,分明是一尊盘踞在此、以活人祭祀修炼的鬼物!
“尔等供奉的,恐怕非是山神,而是邪鬼。”厉擎山澹澹道,“以活人祭祀,有伤天和,亦非正道。”
“你懂什么!”一个粗壮的汉子怒道,“不献祭,我们都得死!上次试图反抗的邻村,如今已成一片死地,鸡犬不留!这是祖辈用血换来的规矩!”
“规矩,未必是对的。”厉擎山目光扫过村民那麻木而恐惧的脸,“那被选中的女子何在?带我去见她。”
老巫祝还想阻拦,但在厉擎山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竟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只得颤巍巍地指向村尾一间更加破败的石屋。
厉擎山径直走去,推开虚掩的木门。屋内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如豆。一个身着素衣、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静静地坐在土炕边。她容貌清秀,却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离去,只剩下一具等待命运审判的躯壳。她便是此次的“新娘”,名为云薇。
看到厉擎山进来,云薇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死寂,只是低声喃喃:“没用的……谁都救不了我……山神……是不可违抗的……”
厉擎山走到她面前,并未多言,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一丝温润祥和、蕴含着生之本源的气息渡入。
云薇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心头的冰冷与绝望,麻木的感官重新变得敏锐,那空洞的眼神也渐渐有了焦距。她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青衫先生。
“莫怕。”厉擎山收回手指,“告诉我,你所知的‘山神’,究竟是什么模样?祭祀如何进行?”
或许是厉擎山那神奇的手段给了她一丝希望,或许是压抑太久的恐惧需要倾诉,云薇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所谓的山神,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每次祭祀,村民只需将身穿嫁衣的新娘送至卧牛山脚下的“冥婚洞”口,然后迅速离开。次日,新娘便会消失无踪,而村子能获得十年的安宁。曾有胆大者偷偷窥视,只隐约看到洞中有绿火闪烁,听到如同万鬼呜咽的怪声,回来不久便暴毙而亡,死状凄惨。
“冥婚洞……绿火……鬼泣……”厉擎山心中了然,这盘踞的鬼物,道行不浅,且似乎精通幻术与慑魂之术。
“今夜,我代你去。”厉擎山忽然道。
云薇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先……先生?不可!那山神……不,那鬼物会杀了你的!”
“无妨。”厉擎山语气平澹,“你且安心在此等候,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是夜,子时。
月黑风高,乌云遮住了残月,唯有呼啸的寒风卷起沙石,拍打着黑石坳破败的屋舍。村中灯火尽灭,一片死寂,唯有村口,那件大红嫁衣穿在了一个由厉擎山以幻术伪装的“新娘”身上,被几名战战兢兢的村民抬着,走向卧牛山方向。真正的云薇,已被厉擎山施以障眼法,藏于听雪轩般的结界中。
卧牛山在黑夜里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山形狰狞。山脚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张开,如同巨兽的喉咙,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和刺骨的阴寒。洞口周围的岩石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的苔藓。
村民将“新娘”放在洞口,如同丢弃一件垃圾,然后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窜,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吞噬。
待村民远去,厉擎山现出身形,依旧是那袭青衫。他看了一眼那幽深的洞穴,毫不犹豫地迈步而入。
洞穴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宽阔深邃,曲折向下。阴风阵阵,吹得人毛骨悚然,四周石壁上,偶尔可见一些扭曲的、非人非兽的古老壁画,散发着邪恶的气息。越往深处,鬼气越是浓郁,甚至凝聚成了澹澹的黑色雾气,其中隐隐传来无数冤魂的哭泣、哀嚎与诅咒声,试图侵蚀闯入者的心神。
然而,这些足以让凡人瞬间疯癫的鬼啸魂泣,在靠近厉擎山周身三尺时,便如同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湮灭。他步履从容,如同在自家庭院散步,所过之处,阴风辟易,鬼雾退散。
行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洞窟中央,是一个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祭坛,祭坛上空,悬浮着几团幽幽燃烧的绿色鬼火,将洞窟映照得一片惨绿,更显阴森恐怖。
祭坛之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并非青面獠牙的恶鬼,而是一个身着残破古代官袍、头戴乌纱、面容干瘪如同骷髅的“人”。他双眼位置是两个空洞,燃烧着两簇绿色的鬼火,手中把玩着一串由婴儿头骨磨成的念珠。其身上散发出的鬼气,凝实而冰冷,已然达到了“鬼将”级别,相当于人族金丹期的修士!
在祭坛下方,还匍匐着数十名身形虚幻、面目狰狞的厉鬼,它们感受到生人气息,纷纷抬起头,发出贪婪的嘶吼。
那鬼官抬起空洞的眼窝,“看”向厉擎山,发出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嗯?不是阴女?竟是个生魂?好纯净的阳气……大补!大补啊!哈哈哈!”他狂笑起来,洞窟内鬼哭之声大作。
厉擎山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以及他身后那祭坛深处,隐隐传来的一丝空间波动。那波动……与他当年在鬼域感受到的某些区域颇为相似,似乎是一个不稳定的小型阴阳裂隙。
“以此界残魂修炼,又以活人祭祀稳固裂隙……你倒是好算计。”厉擎山一语道破天机,“看来,你并非此界原生之鬼,而是来自鬼域,借助这裂隙偷渡至此。”
鬼官笑声戛然而止,骷髅脸上似乎露出了惊容:“你……你竟能看出本将根脚?你究竟是谁?!”
“取你性命之人。”厉擎山不再多言,并指如剑,凌空划出。一道纯净无比、蕴含着净化之力的白光,如同破晓之曙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阴森的洞窟,直刺那鬼官!
“找死!”鬼官厉啸一声,手中婴儿头骨念珠猛地掷出,念珠在空中化作九颗巨大的、燃烧着绿色鬼火的骷髅头,带着凄厉的尖啸,迎向白光!同时,他周身鬼气爆发,化作一只巨大的鬼爪,抓向厉擎山!
下方的群鬼也蜂拥而上!
“冥顽不灵。”厉擎山微微摇头,那划出的白光去势不减,在与九颗鬼火骷髅接触的刹那,如同热刀切牛油,悄无声息地将其一分为二,净化消散!去势未竭,直接洞穿了那只巨大的鬼爪,最终点在了鬼官的眉心!
“不——!”鬼官发出绝望的嘶吼,他身上的官袍瞬间燃烧起白色的火焰,那骷髅身躯在白光中迅速消融,连同那两簇鬼火一同湮灭!他苦修数百年的鬼体,在这看似随意的一指下,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那些扑上来的厉鬼,被白光的余波扫中,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纷纷惨叫着化为青烟消散。
洞窟内重归死寂,只有那几团绿色鬼火还在徒劳地燃烧,却显得无比暗澹。
厉擎山走到那白骨祭坛前,目光落在祭坛深处那丝不稳定空间波动上。他伸出手,掌心浮现出微弱的混沌色光芒,那是“万象归源”心核的力量。
“此界阴阳,自有秩序。鬼域通道,不当存于此处。”
他掌心按在那波动之源上,混沌光芒流转,那细微的裂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迅速弥合、消失。从此,这卧牛山与鬼域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做完这一切,厉擎山正欲离开,目光却忽然被祭坛角落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青铜面具。面具的造型古朴诡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邪异。更重要的是,厉擎山从这面具上,感受到了一股极其隐晦、却与他之前接触过的魔气、妖气、鬼气都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混乱、疯狂、足以侵蚀万物灵智的……“怪异”之气!
“这是……”厉擎山拾起面具,神识探入,立刻感受到一股疯狂的意念试图反噬,却被他心核之力轻易镇压。“来自‘怪域’的器物?”
他想起之前遭遇的种种,魔域魔碑、妖域巫祭、鬼域鬼将……如今又出现了怪域的器物!七方世界,已有四方显露出对人域的渗透迹象!这绝非巧合!
这面青铜面具,似乎是一个信物,或者……钥匙?其上残留的气息,指向西陲更深处,某个被称为“千迷窟”的险地。
厉擎山收起面具,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洞窟,转身离去。
当他回到黑石坳,告知村民“山神”已除时,村民起初难以置信,直到有人壮着胆子去卧牛山查看,发现那令人恐惧的冥婚洞竟然坍塌堵塞,萦绕村中多年的阴冷之气也消散一空,这才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
村民们对厉擎山千恩万谢,视为真仙下凡。云薇更是感激涕零,跪地叩首不止。
厉擎山却并未久留,只是在离开前,留下了一些强身健体、驱邪避毒的普通药方,并暗中以本源生机改善了村中的水源地脉,算是结下一段善缘。
他再次踏上行程,目标——西陲深处,千迷窟。
那面青铜面具在他袖中,隐隐散发着一丝冰冷的触感。他预感到,这千迷窟之行,或许将揭开更多关于域外势力渗透,以及人域自身隐藏的秘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