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一周的数据
七天时间，在精密仪器的嗡鸣和不断累积的数据文件中悄然流逝。独立病区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角力场，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周一清晨，约翰团队齐聚在临时数据中心，准备进行首次周数据汇总。每个人的脸色都透着疲惫，尤其是约翰，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过去一周，他们像侦探一样搜寻着任何可能证明“消渴方”无效或存在风险的蛛丝马迹，结果却一次次被那些平稳下滑的血糖曲线和患者们日渐好转的气色所困扰。
“把过去七天所有受试者的平均血糖值、血糖标准差、糖化血红蛋白预估变化，按组别汇总。”约翰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命令道。
凯文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出图表。巨大的屏幕上，两条趋势线清晰地呈现出来。代表对照组的那条线，依旧在较高的区间内剧烈波动，如同失控的心电图。而代表干预组的那条线，则呈现出一条清晰、平滑的下行轨迹，不仅平均值在稳步下降，其波动范围也明显收窄，变得温顺而规矩。
“干预组平均血糖值较基线下降百分之十五，血糖波动系数下降百分之四十。”凯文念出数据，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对照组……无明显变化，波动系数甚至有轻微上升。”
德里克抱着一叠厚厚的血检报告走了过来，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胰岛素敏感指数……干预组有统计学意义的改善。但胰岛素和c肽的绝对水平，依旧没有显着提升。”他挠着本就稀疏的头发，“这说不通！改善胰岛素敏感性通常需要更长时间，而且往往伴随相关激素水平的变化……这药到底是怎么绕过经典通路起效的？”
统计学家马克·罗素坐在他的三屏显示器后，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复杂的统计模型快速运行。“初步方差分析显示，组间差异的p值已经小于0.05。”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是几人中唯一保持绝对冷静的，“考虑到样本量和观察时间，这个趋势……具有统计学意义。”
“才一周！可能是安慰剂效应！”约翰猛地打断他，像是在反驳马克，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患者知道自己接受了新疗法，心理预期会影响生理指标！尤其是这种主观性强的‘感觉’改善！”
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他拿起一份受试者访谈记录，指着上面的话：“看看这个编号020，周明华，一个退休老教师。记录里写他自述‘口渴减轻，身上比以前有劲了，晚上起夜次数减少’。这都是主观描述，完全可能受心理暗示影响！”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质疑，病区的门被推开，林辰和楚瑶照例前来巡诊。而跟在林辰身边，一边走一边轻松活动着手脚的，正是那位编号020的退休教师周明华。
“林医生，真是神了！”周明华声音洪亮，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完全不见一周前那副恹恹的模样，“我这一个礼拜，嘴里不干得冒烟了，晚上也能睡个整觉了！你看我这胳膊腿，感觉都轻快了不少！”
林辰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三指搭上他的腕脉。片刻后，他点头道：“周老师，脉象比之前柔和有力多了，舌苔也清爽些。药力正在慢慢化开你体内的郁热，滋养阴液。这是好兆头，继续保持。”
“一定一定！您说的话我都记着呢，饮食按您说的调整，下午还按您教的方法散步。”周明华乐呵呵地说。
约翰看着这一幕，尤其是周明华那明显改善的精神状态，脸色更加难看。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尽量用专业的口吻对周明华说：“周先生，你感觉好转，我们很欣慰。但科学研究需要排除干扰。你服用的有可能是真正的药剂，也有可能是不含有效成分的安慰剂。你的这些改善，有可能是因为你相信自己在接受有效治疗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周明华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扶了扶老花镜，很认真地看向约翰：“这位外国专家，我教了一辈子书，最讲实事求是。舒服就是舒服，难受就是难受，骗不了人。”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以前我这里像沙漠，现在润了。以前走路像拖着铅块，现在轻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感觉，跟我信不信它，没关系。”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固执：“而且，我心里头原先因为这病老是悬着，慌得很，现在反倒踏实了。这心情好了，也算疗效吧？”
约翰一时语塞。对方逻辑清晰，态度诚恳，他准备好的那套“安慰剂效应”的理论，在这样朴素的实证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凯文忍不住在一旁低声用英语对德里克抱怨：“又是感觉！感觉！我们需要的是客观证据！”
楚瑶听到了这话，她不动声色地操作着手上的平板电脑，然后将屏幕转向约翰和凯文。上面是周明华过去七天的持续血糖监测曲线图，旁边并列着他入院前一周依靠自我监测记录的、零零散散的手指血糖值。
图像对比极具冲击力。之前的记录点杂乱无章，高高低低。而过去七天的曲线，虽然仍有起伏，但整体趋势下行，且波动范围被明显压缩在一个更窄、更稳定的区间内。
“客观证据？”楚瑶语气平静，“周先生过去七天的血糖曲线，其平稳程度远超他既往任何时期的自我监测记录。这能否算作一个……不那么‘主观’的佐证？”
德里克凑过来看了看图表，又翻看了一下周明华相关的血检报告，喃喃道：“肝功能、肾功能指标均在正常范围内，无药物性肝损伤或肾损伤迹象……至少，安全性方面，目前看没有问题。”
就在这时，马克那边传来了新的动静。他打印出一份刚完成的初步分析报告，递给约翰。
“约翰，这是过去一周，‘个体化辅助调理方案’作为协变量纳入模型后的初步分析。”马克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结果显示，即使排除林医生那些饮食起居建议的影响，药剂本身对于血糖稳态的改善效应，依然显着。”
约翰接过报告，手指微微用力，将纸张边缘捏得发皱。安慰剂效应？或许存在。但叠加在安慰剂效应之上的，是仪器客观记录下来的、无法用现有生理学完美解释的血糖改善和波动性降低。
一周的数据，像一块块沉重的砖石，开始垒砌成一堵他越来越难以撼动的高墙。他看着不远处正耐心询问另一位患者睡眠情况的林辰，那个年轻人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