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末,清晨。东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将笼罩大地的厚重夜幕撕开一道微弱的缝隙,凌家坉还沉浸在一片青灰色的、带着湿漉漉凉意的晨雾之中。村庄静悄悄的,连平日里最早醒来的麻雀都还蜷缩在巢里。然而,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富有节奏的“嚓嚓”声,却已经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那不是秋虫的鸣叫,也不是风吹树叶的声响,而是磨镰刀的声音——一种预示着一年中最繁忙、最紧张、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即将到来的声音。
家家户户的男人们,已经早早起身。他们披着件单衣,蹲在自家院门口冰凉的石阶上,或者就在院墙根下,借着门口那点微弱的天光,弓着背,埋着头,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镰刀。他们粗糙的手掌紧紧握住磨石,另一只手稳稳地扶着镰刀的木柄,一下,又一下,用力而富有节奏地在磨石上推拉着。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磨石沾水后散发出的特有土腥气,以及铁器与石头摩擦时产生的、带着金属颗粒感的微腥味道。每一刀磨下去,都仿佛在打磨着对丰收的期盼和对未来生活的底气。女人们则在灶间里忙碌开了,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红了她们略显疲惫却充满干劲的脸庞。大铁锅里咕嘟着比平日明显稠厚许多的杂粮粥,蒸笼里冒着滚滚热气,里面是特意为即将到来的重体力劳动准备的、掺了少许白面或豆面、显得格外实在的窝头或饼子。整个村庄,都弥漫在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混合着紧张、期盼和食物香气的氛围里。
王福满作为一队之长,心里的弦绷得比任何人都紧。他背着手,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天不亮就在村里转悠了。他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脚步沉重,刻意放慢了速度,仔细听着每一户院里传出的磨刀声,判断着其中的力度和熟练程度。这熟悉的声音,往年听着是踏实,今年听着,却更多了几分沉重。他停在凌风家新修的青砖院墙外,看见凌建国正蹲在门口,就着一块青黑色的磨刀石,埋头用力磨着两把显然用了有些年头的旧镰刀,刀刃在反复摩擦下,渐渐显露出雪亮的寒光。凌风则在一旁,拿着一个葫芦瓢,小心地从旁边的水桶里舀水,适时地浇在磨石上,防止干磨损伤刀口,也降低摩擦产生的高温。
“建国,家伙什都拾掇利索了?”王福满蹲下身,捡起地上另一把已经磨好、靠在墙角的备用镰刀,用大拇指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刃口,感受到那股锋利的寒意,点了点头,又放下。
凌建国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叹了口气:“福满哥,放心,刀都磨快了,保准不耽误事。就是这心里……还是悬着啊,七上八下的。”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东边天际那抹越来越亮、却依旧看不见云彩的鱼肚白,忧心忡忡地低声说:“这天,啥时候能真真正正地下一场透雨啊……眼看着就要收秋了,万一再来场干热风,或者……唉!”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份深切的忧虑,王福满感同身受。
王福满自己也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憋闷都吐出来,他没接凌建国关于天气的话茬,那是个无解的难题。他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着、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凌风:“风小子,今年这秋收,情况特殊,你看咋安排才能更稳妥些?地里的这些庄稼,可是咱们全村老小的命根子,再也经不起半点折腾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依赖和咨询。
凌风放下水瓢,目光扫过父亲手中雪亮的镰刀,又望向远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田野轮廓。经过李得财纵火未遂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认识到,眼前的丰收景象背后,潜藏着多少看不见的危机。秋收不同于之前的夏收,时间更紧,任务更集中,天气的变数更大,而且,那些隐藏在暗处、觊觎着这片土地产出的人,可能像隐藏在草丛里的毒蛇,绝不止李得财一个。他们可能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发动更致命的攻击。
“福满叔,”凌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力量,仿佛能穿透清晨的薄雾,“今年秋收,确实不能按往年的老章程来了。咱们得变一变,要更快,更集中,也更警惕。”
“咋变?你具体说说!”王福满和凌建国都立刻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凌风顺手从墙边捡起一根枯树枝,在脚下略显潮湿的泥地上划拉起来,开始条理清晰地阐述他的新方案:
“第一,抢收的顺序得做大调整。”他用树枝点着地面,仿佛那是一片微缩的农田,“往年咱们的习惯是先收坡地,再收洼地。因为坡地日照好,熟得早。但今年不行!坡地本来就旱得最厉害,庄稼虽然熟了,但秆子脆,籽粒和秆子的连接也弱,最不经风雨。一场突如其来的干热风,就能让快到手的粮食大片大片落在地里,捡都捡不起来!所以,必须集中全部力量,优先抢收所有坡地和岗地的高粱和谷子!这些是咱们的口粮主力,一粒都丢不得!洼地的那点晚玉米和荞麦,虽然也渴得厉害,但地势低,还能再撑几天,可以稍微缓一缓。”
王福满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是这个理!坡地的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必须先保住!顺序一换,能避免大损失!风小子,你想得周到!”
“第二,劳力的调配要打破常规。”凌风继续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示意图,“不能像往年那样,各生产小组只管各家那几百地,力量分散,快的快,慢的慢,效率低。今年要把全队的劳力,看成一股绳,统一调度!把最强壮的劳力,集中起来,组成几个‘抢收突击队’,就像部队里的尖刀班,专啃硬骨头,负责抢收那些最要紧、最难收的坡地地块。妇女劳力、半大的小子丫头,组成运输队,负责把收割下来的庄稼及时运回打谷场。年纪大些的老人,或者实在出不了大力气的,就在打谷场负责翻场、看场、准备伙食、照看工具。咱们得像打一场硬仗一样,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形成一个高效的流水线,才能抢在天时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