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手上的动作没停,把间下来的嫩菠菜苗拢成一小把,绿油油的带着水汽,想着让大姐凌丽晚上焯焯水,拌点盐和香油,就是道清爽的小菜。可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良种分配,注定是块烫手山芋。
预兄测产结果传得比风还快,十里八乡的生产队都知道凌家坉出了“金种子”,早就有队长托关系来打听,甚至有人提着自家腌的咸菜、蒸的白面馍,想换点种子试种。前几天公社的刘技术员来田里复查,私下拉着他说悄悄话:“凌风啊,这次种子总量就三千斤,全公社十二个生产队,光来打招呼的就有八个,需求能翻三倍,分配的时候,矛盾少不了,你得有个底。”
他当时没多说,只点了点头——早料到会这样,好东西人人抢,何况是能救命的粮食种子。
果然,第二天晌午头,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晒得地面发烫,玉米叶子都打了蔫,王福满就揣着个旧蓝布包,眉头拧成个疙瘩,脚步匆匆地进了凌家坉。他一路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路过打谷场时,连跟正在晒玉米的老伙计打招呼的心思都没有,径直就往凌风家走。
“风小子,情况不妙!”一进院门,他就一屁股坐在石头门槛上,也顾不上门槛上的灰,伸手从腰带上拽下旱烟袋,烟荷包里的烟丝撒出来点,他也不管,胡乱按上一撮,划着火柴猛嘬了两口,烟锅里的火星明灭间,他才压着嗓子说,“红星大队的王老梗,不知道从哪个耗子洞钻出来的消息,听说这次分种子要看‘贡献率’,昨天下午就撂下队里的活——他家的玉米还没砍呢!连夜就往公社跑了!”
凌风正蹲在灶台边帮大姐烧火,听见这话,把手里的柴火往灶膛里一塞,站起身来。凌丽端着洗菜盆从里屋出来,看见王福满着急的样子,赶紧递过一碗凉水:“福满叔,先喝口水喘口气,慢慢说。”
王福满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抹了把嘴,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得“咚咚”响:“还能有啥?找他表亲李干事活动去了!就是农资站那个说话拿腔拿调的,上次咱队领化肥,他故意卡了咱三天,说咱手续不全!”
凌风走到压水井边,按住摇杆往下压,清水“哗哗”流出来,他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又从缸里舀了瓢水,递给水烟袋的王福满:“李干事?他管农资分配,确实能说上话。不过福满叔,咱队的贡献率,按理说不该输。”
“理是这个理!”王福满气得直拍大腿,“去年咱队交公粮,超额完成了三成!社员出工率天天满勤,就连七十岁的张大爷,都跟着去修水渠,工分挣得比小伙子还多!水利建设、秋种秋播,哪样不是头一份?贡献率算下来,肯定在公社前排!可王老梗那老小子一肚子坏水,他去找李干事,准是想给咱下绊子!”
他越说越急,声音都有点发颤:“要是被他背后捣鬼,把咱的贡献率往下压,或者把种子调包——给咱发些瘪种、次种,那咱可咋跟全队老小交代?你这良种推广的势头,刚起来就被他掐灭了,乡亲们还指望着这种子过好日子呢!”
凌风没急着表态,转身进了屋。里屋的炕上铺着粗布褥子,炕席底下压着个蓝色硬皮笔记本,边角被磨得发白,封皮上用钢笔写着“凌家坉生产数据汇编”,字迹工整有力。这是他从开春就开始记的,每一页都密密麻麻:从各块田地的土壤墒情、施肥量,到每季度的粮食产量、社员出工数,甚至连每次交公粮的车数、重量,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把笔记本拿出来,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的表格说:“福满叔,您先别急,上火解决不了问题。您看,这是我按公社往年的规矩算的‘贡献率’构成,主要看四项硬指标。”
王福满凑过来,眯着眼盯着表格,虽然认不全上面的数字,却知道凌风做事靠谱,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凌风一条条说:“第一项是粮食单产,咱队去年平均亩产六百二十三斤,红星大队才五百一十八斤;第二项总产量,咱队地少,却比他们多收了两千一百斤;第三项征购粮交售量,咱超额完成三成,他们刚够数;第四项水利工分,咱队人均一百二十八工,他们才九十二工。”
手指在表格上划了道线,凌风语气平静:“这四项加权算下来,咱队的综合贡献率比红星大队高出整整8.7个百分点。这些都是公社台账上有的数,白纸黑字,李干事就算想明着改,也得掂量掂量——篡改台账是要担责任的。”
“明着来他不敢,就怕他玩阴的!”王福满松了口气,却又立刻皱起眉,“比如上报的时候,故意把咱的数据少写点;或者等咱领种子的时候,说种子不够了,让咱等,等别队都种下去了,才给咱——庄稼活误了农时,收成能差一半!”
凌风合上笔记本,眼神里透出点锐利,却依旧沉稳:“福满叔,他有门路,咱有章法。邪不压正。后天开会,咱把所有原始记录都带上——包括每次交公粮的收条、水利工分的登记册、农技站的测产报告,副本都准备两份,一份给刘技术员,一份留着备用。”
他往炕沿上坐了坐,声音压得更低:“他要是按规矩来,咱就以理服人,把数据摆出来,让大家评理;他要是想搞小动作,比如提那些没备案的‘软贡献’,咱就把公社年初发的分配通知拿出来,强调‘按既定标准执行’——农时不等人,这理由没人能反驳。”
顿了顿,他又补充:“另外,您再去跟孙大壮说一声,让他这两天多盯着点队里的粮仓,顺便留意下红星大队的动静,要是有陌生人往咱村来,及时告诉我。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福满连连点头,把旱烟袋往腰上一别,站起身就往外走:“我这就去办!你小子想得周到,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了!”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路过院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喊一句,“后天一早,我来叫你一起去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