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北风刮在宫墙碧瓦上,带着刺骨的呼啸。揽月轩内,炭火烧得足,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月微尘眉宇间那抹凝而不化的冰寒。
他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而是穿透窗棂上糊着的明纸,望向庭院中那棵叶子早已落尽的梧桐。小腹处传来的细微胎动,如今已愈发清晰有力,像是一个小小的鼓点,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既是慰藉,亦是催促。
小满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安胎药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公子,药好了。” 她的眼神交汇间,带着无需言明的担忧与警惕。
月微尘微微颔首,放下书卷,端起药碗。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却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如今这具身子,已不仅仅是属于他一个人,再苦的药,为了腹中这块从他绝望与屈辱中挣扎孕育出的骨血,他也必须承受。
就在他放下药碗的瞬间,怀中贴身藏着的阴鱼佩,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异常清晰的温热,并非往日那种持续不断的暖意,而是一下短促的、近乎灼烫的跳动,仿佛与某种遥远的存在产生了瞬间的强烈共鸣。
月微尘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心脏也随之漏跳一拍。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按住胸口,感受着那奇异的热度缓缓平复。是褚烨?他就在附近?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
这种感应,自他有孕后便时强时弱,但如此清晰的悸动,还是第一次。这让他更加确信,这对阴阳鱼佩,绝非寻常信物,它们之间的联系,恐怕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这更坚定了他必须尽快离开的决心——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这种无形的、与那个男人纠缠不清的感应之下。
“小满,” 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音,“今日可有‘旧书’需整理?”
这是他与小满约定的暗号,指代影煞是否有消息传来。
小满会意,一边收拾药碗,一边借着身体的遮掩,将一枚蜡封的、小指粗细的纸卷迅速塞入月微尘微摊的掌心。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过了一下榻边。
“回公子,尚有一些,奴婢晚些时候再来收拾。” 小满说着,端起托盘,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殿门轻轻掩上。
殿内重归寂静。月微尘摊开掌心,那枚小小的纸卷带着一丝室外的寒气。他指甲轻轻一掐,蜡封破裂,展开里面卷着的薄纸。上面的字迹极小,是影煞特有的暗码所书,需以特殊药水浸染方能完全显现,但月微尘早已熟记于心,仅凭轮廓便能解读。
“诸事已备,漕船‘安平号’,泊通惠河三号码头。三日后子时正,舵主青衣亲迎。路线、接应点最终确认无误,万望谨慎。”
字迹在下一条信息处略有加重:“北狄细作近日京城活动频繁,城防盘查或临时加强,务预留余地。”
月微尘的目光在“三日后子正”和“北狄细作”上停留片刻,眸色深沉如夜。三天,只剩下最后三天。所有的筹划、所有的隐忍,都将在这七十二个时辰后,迎来最终的审判。
而“北狄细作”……他想起前两日隐约听闻边关战事吃紧,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这对他来说,既是风险,也可能是一层烟雾。宫中和京城的注意力被边事吸引,对他逃离的监控或会稍有松懈,但相应的,出城的盘查必然会更加严格。影煞的提醒很及时,他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他将纸条凑近炭盆,橘红色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薄纸化为灰烬,连一丝青烟都未及升起便彻底消散。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起身,走到内室一个不起眼的箱笼前。打开箱笼,里面并非衣物,而是他近日来以“焚毁旧物”为名,让小满陆续“处理”掉,实则秘密留下的部分物品。几套料子普通、毫无纹饰的深色布衣,便于行动;一小包金银碎粒和几块无印记的银饼;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林太医“额外”提供的宁神丸、止血散,以及影煞通过渠道送来的、气味刺鼻的简易易容药膏;还有那柄他贴身藏匿、薄如柳叶的软剑。
他清点着这些关乎生死与自由的“家当”,心中一片冰冷的平静。紫檀扁盒早已通过采买渠道送出,大部分金银细软也混在“捐”往慈幼局的旧衣中安全离宫。此刻留在身边的,已是最后、也最核心的部分。
他的手指拂过那件褚烨在宫宴后赏赐给他的雪青色锦袍,袍角用金线绣着暗纹龙鳞,华贵非常。他曾在那场充满算计与迷情的宫宴上,穿着类似的衣衫,奏出令褚烨失神的琴音。如今,这华服只让他感到讽刺与束缚。他将其拿起,毫不犹豫地置于一旁,那将是“月微尘”这个身份,需要彻底焚毁的过去之一。
最后,他的手掌轻轻覆上已然隆起的小腹。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触碰,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月微尘闭上眼,长长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那复杂难言的心绪——对自由的渴望,对未来的不确定,对玄月教的责任,还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男人的、早已被碾碎成尘埃的残念,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坚硬的决绝。
“再等三日,” 他对着腹中的生命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娘亲带你离开这里。”
他用了“娘亲”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温柔与坚定。无论这孩子源于何种不堪的过往,如今都已是他血脉相连的骨肉,是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责任。
他重新坐回榻上,拿起之前那卷书,姿态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与疏离,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波澜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已在疯狂涌动。
风起于青萍之末。三日后的子时,他将亲手点燃这场足以焚尽过往、以求新生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