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御书房的烛火燃至三更,褚烨面前摊开的边境布防图,线条与标注却迟迟未能映入心底。
福德海又一次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快要燃尽的烛台换上新的牛油大蜡,跳跃的火光将褚烨眉宇间的沉郁映照得明暗不定。
“什么时辰了?”褚烨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回陛下,快子时了。”福德海躬身回道,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补充了一句,“陛下,早些安歇吧。龙体要紧。”
褚烨“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布防图上一处关隘重重划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今日影卫呈上的、关于揽月轩的例行汇报。
“……月公子自御花园返回后,一直未曾出门。晚膳未曾动用……据观察,其面色异常潮红,呼吸急促,似有高热之症……”
高热?
褚烨的指尖顿住了。
是因为昨日落水?还是……那玄铁镣铐的寒气,终于侵体过深?
他想起月微尘被带走时,那湿透的单薄衣袍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想起他即便在那种情况下,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和那双沉寂的眼。
一股莫名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他明明是该厌恶、该戒备这个魔教教主的,为何在听到他生病的消息时,心中会掠过一丝……滞闷?
是因为他还有用?是因为还没从他口中撬出潜入京城的真正目的和与北狄往来的证据?
一定是这样。
褚烨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一个活着的、能开口的月微尘,远比一具尸体有价值。
可是……为何他会在此刻,如此清晰地回忆起月微尘按下血指印时,那瞬间灰败的眼神,和指尖那抹刺目的红?
“摆驾,”褚烨忽然站起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去揽月轩。”
福德海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晚了,陛下要去那个偏僻的宫苑,去看那个……囚犯?
但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夜色深沉,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褚烨拒绝了龙辇,只带着福德海和两名贴身侍卫,步行前往揽月轩。越是靠近那里,他的步伐反而越慢,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愈发清晰。
他在做什么?深夜去探视一个意图不轨的囚犯?
然而,脚步却未曾停下。
揽月轩外,值守的影卫见到圣驾亲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连忙无声跪地行礼。褚烨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声张,自己则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透着寒气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淡淡药味(或许是月微尘身上旧伤的气息)和潮湿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室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勉强照亮床榻的方向。
月微尘蜷缩在床榻的角落,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被。他面向里侧,褚烨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微微颤抖的轮廓和铺散在枕畔的、如同墨色瀑布般的长发。
他睡得很不安稳,或者说,根本就不是睡着,而是昏迷。细微的、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模糊不清的、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的痛吟。
褚烨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床榻边。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月微尘此刻的模样。
脸颊是不正常的酡红,额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凤眼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他的嘴唇干裂泛白,微微开启,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灼热和费力。
他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与平日里那个清冷孤傲、言辞犀利的魔教教主,判若两人。
褚烨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想从这个脆弱的外表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找出能让他心安理得继续冷酷下去的理由。
可是没有。
只有病重的虚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完全掩藏的痛楚。
他的目光落在月微尘露在薄被外的手上。那双手,指节修长,形状优美,此刻却因为高烧和寒冷而微微蜷缩着。而手腕上,那副玄铁镣铐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与那苍白纤细的手腕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
褚烨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探一探那人额头的温度,或者……触碰一下那冰冷沉重的镣铐。
但他终究没有动。
他是皇帝。他是囚徒。
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月微尘似乎因为极度的不适而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泣音的呓语。
褚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凝神去听。
那声音太过模糊微弱,含在喉咙里,听不真切。似乎是一个名字,又或者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但就在那一瞬间,褚烨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一种极其熟悉又无比遥远的感觉,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掠过他的心湖,荡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是什么?
他皱紧眉头,试图抓住那丝一闪而逝的异样感,但它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他无从追寻。
月微尘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急促,身体也蜷缩得更紧,仿佛在抵御着巨大的痛苦。那副脆弱又倔强的模样,像一根无形的针,刺中了褚烨心中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角落。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夜晚,那个在破庙里发烧颤抖、却依旧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少年……
不!
褚烨猛地闭上眼,强行掐断了这荒谬的联想。怎么可能会是他!那个少年如同阳光般温暖,而眼前这个人,是阴冷的寒月,是危险的魔教教主!
他一定是病糊涂了,才会产生这种可笑的错觉。
再次睁开眼时,褚烨的眼中已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疏离。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备受折磨的人,转身,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
“传太医。”走到门口,他对垂手侍立的福德海淡淡吩咐道,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别让他死了。”
“是,陛下。”福德海连忙应下。
褚烨大步踏入冰冷的夜色中,夜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那团乱麻。月微尘病中脆弱的样子,与他平日清冷孤傲的形象不断交织,还有那一声模糊的呓语带来的、莫名其妙的悸动……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与烦躁。
这个月微尘,就像一团迷雾,他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深陷其中。
而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